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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卷二 序章

  大舅舅一直在搜寻那艘船,那艘1925年从清浦港湾驶出的日本“大和丸”。他认定是那艘命运之船,把他送上了一块真理的土地,使他找到了终生不渝的信仰。一直到死,大舅舅还挂记着那艘船,当生命的最后一线光亮在他眼瞳中闪动的时候,他还喃喃着:“汽笛响了,要……要开船了……”

  大舅舅是十年前到我家来的。那时候我还不是清浦师院的教师,只是个刚入学的工农兵大学生。我从学校回来,在家门口看见了他。是个初秋的傍晚,天色血红。他穿着一件搞不清是什么料子的旧西装,手提一只老式破皮箱,肩上斜背着个黄挎包,蹒跚着在我家门口张望,苍老疲惫的面孔被血红的天光照得很亮。我没想到他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以为是个问路的人,走到门口时,顺便问了声:“哎,找谁?”

  他抬起满是白发的脑袋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看我家的院门,极恭顺地哈着腰问我:“嘿嘿!同……同志,这……这里是解放路42号吗?”

  我点了点头。

  “咋……咋没门牌呀?”

  “早锈掉了。”

  “噢!噢!”他舒了口气,把那只破皮箱换到了另一只手上,努力地挺了挺佝偻着的单薄的身子,要往我家院门里走。

  我拦住了他:“哎,哎,你找谁?”

  他赔着笑脸,说出了我母亲的名字。

  我很吃惊。

  母亲和父亲听到动静出来了。母亲看到他就哭了,父亲讷讷无言地在一旁愣着。他却笑了,露出了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脸孔上的皱纹显得又多又深。

  “到家了!到家了!”他说。

  母亲也含着眼泪跟着说:“到家了!到家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母亲的大哥,我的大舅舅。我母亲叫季伯华,他叫季伯舜。他比我母亲大二十二岁,1924年他从北京跑到清浦闹工潮时,我母亲还没出生;1925年他乘日本“大和丸”到苏联去时,我母亲还不到一岁。他当了托派,一生都不走运,尽坐牢,先坐国民党的牢,后坐日本人的牢,解放后又坐共产党的牢,直到最近政府特赦全部在押战犯时,才被一起放了出来。他一辈子没结过婚,出来后,无家可归,只好到我们家来。据父亲说,大舅舅释放后曾就自己的定居问题给其他舅舅、姨妈们写过信的,他们谁也不愿意接纳,大舅舅在安徽一个靠近劳改农场的小镇上滞留了整整五十六天。

  那日的晚餐很丰盛,还有酒,大舅舅却不喝,他只顾说话,时而中国,时而苏联,时而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时而列·达·托洛茨基,冷不丁还讲几句俄语。

  吃过晚饭后,大舅舅和我一起到阁楼上睡觉。阁楼上放了两张床,他一张,我一张。他却不睡,推开窗子,望着窗外淡远而朦胧的水色问我:“是海吗?”

  我说:“不是,是湖,东平湖。”

  大舅舅叹息了一声,点了点灰白的脑袋说:“怪不得这么平静。”

  我告诉大舅舅,海离这儿很远,起码五里路,站在我家这个阁楼上是望不到的。大舅舅不相信似的,愣愣地站在窗前看,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按着窗台,因为身子佝偻的缘故,脑袋和上身几乎倾到窗外,带暗格的旧西装衣襟硬硬地翘着,整个儿像座塑像。

  塑像打那夜开始,在阁楼窗前立了起来,一立就是九年,直到他躯体中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软软地倒下为止。就是他死了之后,骨灰盒也一直是放在这窗台前的,母亲不让任何人动。母亲说,既然他喜欢这里,就让他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呆着吧!他一生总坐牢,够苦的了,临了,总得有个归宿。

  母亲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

  命这玩意,还由不得你不信。注意看看这间阁楼,再看看这只骨灰盒,你或许会惊叹:这世界上有许多事还真说不清。阁楼这两面抹了角,骨灰盒的这两面也抹了角,简直就是个缩小了的阁楼。骨灰盒是定做的,事先谁也没告诉他们要做成这个样子,他们偏做成了这个样子,你说怪不怪?母亲看到骨灰盒时差不多傻了。

  没有人给大舅舅送丧,也没人给他开追悼会,我们只举行了一个家庭式的简单的火化仪式,在上海的小舅舅和在四川的三姨妈还没来。当穿着白大褂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推走大舅舅的遗体时,我哭了,第一次领略了悲凉的滋味。

  大舅舅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走了,这喧闹的尘世上没他的骨血。他留下的唯一宝贝,是他趴在阁楼窗前桌上写了九年才写完的手稿:《忠于信仰的人》。

  现在提起大舅舅,我的心里还很不好受,也说不出是什么感情。我和他在一个阁楼里生活了九年,领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人生。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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