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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保镖和官兵们将楚大爷团团围定。

  保镖焦急地呼唤着:“总爷!总爷!那伙匪贼奔哪儿跑了?总爷!总爷!您醒醒!醒醒!”

  楚大爷艰难地睁开了眼,看见了保镖那宽扁的面孔,那面孔上挂着一丝献媚的笑,讨好的笑。他又看见了保镖身边的官兵们,先是看见了他们的皂靴,继而是快枪的枪柄,顺着枪柄,他看到了一个个阴冷的脸庞。他明白了面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厚厚的嘴唇儿颤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脖子上的伤口上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血泡。

  保镖毫不犹豫地跪到了地下的血泊中,一手托起楚大爷的脑袋,一手轻轻捂住楚大爷脖子上的伤口:“总爷,快说,那伙匪贼逃哪儿去了?!说出来,咱们去抓!官府饶不了他们!官府会为您老报仇的!”

  楚大爷又睁开了眼睛。

  保镖将脸孔凑得更近了。

  楚大爷运足气,将嘴里酝酿已久的一口痰喷将出来,凶狠而准确地击中了保镖的鼻子。

  保镖被搞愣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楚大爷。

  楚大爷竭尽全力挣扎着,骂了声:“贱货……滚!”

  楚大爷眼睛一闭,头一歪,又死了过去。

  楚大爷终于没和官府合作,楚大爷和官府势不两立,就这话!

  官兵们没有见死不救,他们简单地用破布、衣衫将楚大爷的两处伤口包扎一下,送他到西严镇去。不料,半途中楚大爷便断了气……

  楚大爷死了。这个硬汉子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个谜: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银子,谁也不知道这些银子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他家居何处。仿佛他是从天上来到了人间,在人间搅出了那么多的是是非非之后,又回到了天上……

  谁知道呢!这块土地的后人提起他的时候便咂咂嘴说:这小子邪乎,不是鬼,便是神,无根无基,一个大子儿没有,硬是打出了一个世界。

  象他期望的那样,他给这块苦难深重的土地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是夜二更,众官兵在西严镇十里外之官坟子围住钦犯吴大龙并众匪贼,吴被乱枪击毙,六小匪受伤后被拿获。嗣后,吴之首级被割下示众,六小匪亦被处斩立决。

  官窑局就此开张,大兴土木,渐入正轨。境内民窑大部绝迹,惟县内几家绅商,联名申请,在官督之下集股办窑,其规模甚小,已不堪与官窑匹敌……

  光绪十六年(1890年)官窑局洋井投产,日产煤八十吨,会办、帮办增至十三人,局内公人不下二百之众,是年亏损白银十万八千两。

  光绪十七年(1891年),日产煤降至七十吨,局内增设总会办,亏损增至白银十三万三千四百两。

  光绪十八年(1892年),户部拒认官本,官窑局被迫向德商查礼洋行借支马克一百五十万,抵押矿权。

  光绪十九年(1893年),官窑局开辟新井,亏损白银高达二十二万八千四百两。

  光绪二十年(1894年),新井透水,一百二十名窑伕死于非命,八千窑民持械围困官局达七日之久。是年,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海军全军覆没,李鸿章日渐失势。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新任巡抚李秉银上奏朝廷,称云:“青泉历办矿务并无成效,蚀银甚巨,而开矿所用,率多犷悍之人。煤井藏亡纳叛,大匿巨凶,为患不堪设想。”李要求对官窑、民窑一体查封,以靖地方。朝廷朱批八字:“著照所请,户部知道。”

  是年十一月十一日,奄奄一息的青泉官窑局被封禁……

  §第九章

  一顶已显出三分陈旧的蓝呢大轿借助于四个轿伕的坚挺腿杆,缓缓地行进在一条铺满尘土的黄泥大道上。

  这条大道由青泉县城的城门洞子下扯出来,伸向阳光下的广阔原野,连起了原野上的无数小径,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组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网络。

  在这网络面前,作为单数的人变得渺小了,他们仿佛被掠在网上的飞虫,除了被吃掉,便只剩下了在网上挣扎的选择。这挣扎是无休无止的,从生命的开始,直至精疲力尽,停止呼吸。

  纪湘南现在是挣不动了。官窑局办到这种地步,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三日前,局子被封禁时,他除了两台抽水机、一台汽绞外,所有银两全亏耗净尽,连一所局房都折价出卖了!也就在这时候,天可怜见,他被补授了直隶戚都知县。

  他走了——象两袖清风来时那样,又两袖清风地走了。这七年中,他没借办官窑为自己捞一丁一点的好处,这一点,李老大人是知道的,他老人家心明如镜,曾几次提到过他的清廉正派。可这清廉正派又有什么用呢?七年官窑局,一场血泪梦,他在这七年中留给这块土地的,除了累累伤痕,片片鲜血,还有其它的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他除了白白耗掉朝廷和李老大人百万白银,一事无成!他上对不起朝廷,对不起李老大人,下对不起那些为他卖命流血的千百名穷苦窑伕!

  打开窗洞上的绸布遮帘,一方残破的天地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看见了立在路旁的一棵棵叶子凋零的刺槐,嵌着一片片盐碱的土地,那土地上长满的干枯的荒草。远远的天际上,一朵形如残烟的云丝儿在缓缓地飘移……

  这块埋藏着黑金子的古老土地,在经过芸芸众生们旷日持久的拼杀、争斗之后,渐渐由喧嚣而复归平静。民窑、官窑一并消失了,官府的威严重新确立了,天朝的律例通行无阻了,古老而朴实的道德观念,文明社会的坚定秩序,在皇家暴力的支撑下,重新取代了由开窑而派生出的一切简规陋习。

  似乎很好。

  似乎一切都很好。

  然而,纪湘南心中却有些空荡荡的感觉。他恍然记起了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好像就是在这里,他骑着大马,亲率着由三十八挂木轮牛车组成的庞大车队,拖着沉重的机器设备艰难地行进着。大雨直头淋着,一个下人要他去躲雨,他拒绝了。那时,他的心是充实的,他觉着,他能为朝廷,为国家干出一番事情。他破天荒第一次拉起了车套,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朝廷办官窑,

  “富国又富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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