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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带血的刀尖逼到了楚大爷的脖子下:“说,银子放在哪里了?”

  楚大爷被这明目张胆的污辱气疯了。自当了窑主,谁敢这样对待他?谁敢?!面前这帮王八蛋,原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些喽罗,现在竟翻了天!由此看来,这世界还是需要秩序的。

  楚大爷紧闭嘴唇,坚决不说。

  刀尖吃进了楚大爷的脖子里,狠狠的、慢慢的,仿佛开玩笑似的。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楚大爷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那冰凉的刀下涌了出来,一部分顺着刀面滑向刀柄,滑向持刀者长满黑毛的手上;一部分顺着自己的脖子,流到了胸脯上,流到了束着红绸带的腰间,他觉着那腰间聚着好多好多血。

  几个匪贼开始翻箱倒柜,然而,一无所获。

  “说不说?”

  楚大爷不说。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固执地想:他们不敢杀死我,不敢!我要让他们看看,姓楚的是个硬汉子!一软下来,小命倒可能送掉呢!

  刀子又慢慢向肉里吃进了许多。

  楚大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生命之火临近熄灭前的本能的挣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大爷耳边反复回响着,仿佛从遥远的高空飘下来似的:

  “姓楚的,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他都要。

  他不能没钱,也不能没命。他的命,是为钱而存在的;他的钱,是拚着命换来的。十年中,他提心吊胆的一切努力,他的凶残、暴虐、杀戮、拚搏,全是为了钱。他靠着自身的力量,使自己由一个穷光蛋变成了一个富人,这是他的辉煌成功,他决不愿将这成功付之一炬。他是富人!他是富人!他再三告诫自己:从穷光蛋到富人,不是靠一个梦想完成的!他宁可死,也决不愿再重新变成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贫穷便是罪恶。贫穷意味着无能,意味着怯弱,意味着在生存的搏击中吃了败仗,意味着生命的衰竭……

  他记起了童年时的一幕幕悲剧。

  是十岁那年么?他穿着用母亲花褂子改成的小袄,到灯会上去看灯,一帮富人家的崽子追在他后面打,把他喊做“小媳妇”。

  又是哪一年呢?他和母亲到本家二老爷那儿去借粮,二老爷不借,干瘪而缺乏水份的脑袋轻轻地、慢慢地、接连不断地左右摇动着,黄眼珠儿看着梁头上的燕子窝儿……

  恍惚还是那一年——是的,是那一年,那一年春上饿死多少人哟!他爬到高高的榆树上去剥榆树皮,头脑一阵眩晕,从高高的树杈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只胳膊。睁开眼,他想到的不是身上的疼痛,而是饥饿的肚皮!

  那一年,父亲死了,临死前拉着他的手,向他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梦。父亲梦见了好多好多银子,白花花的一片,用筐装都装不完。就在辞世前的一瞬间,父亲声嘶力竭地告诉他:要发财!要发财!要发财!

  再也没有比贫穷更可怕的事了!

  “说不说?银子究竟藏在哪里?是不是封在哪口窑下了?”

  楚大爷阴森森地道:“在阎王爷那里!你们……你们去取吧!”

  吴大龙们急了眼。如果不是惦记着楚大爷的银子,他们早就远走高飞了,决不会冒着抛头露面的危险,和窑民们一起到运河码头上去掀砸官船,他们是想在楚大爷付银时,找到他藏银的地方,来个一锅端。这姓楚的端的狡猾,硬是没把藏银的地方暴露出来。现在,官府搜捕之风甚紧,吴大龙们完事之后还要逃命哩!

  原不想要楚大爷的性命的,现在,却也顾不得了,不给钱,杀人是自然的,也是合理的。在吴大龙们看来,生命历来是可以卖钱的东西,如若卖不出个好价格,生命便也不成其为东西了!

  左手按着那吃进楚大爷脖子里的短刀并不松劲,右手又抓过一个弟兄手里的匕首,出其不意地插入楚大爷的胸膛——吴大龙干这营生极其熟练、精彩,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看上去象似鲁莽,实则极富经验,那探入胸膛的刀刃决不会碰上坚硬的肋骨。

  楚大爷浑身剧烈一颤,脖子先自软了下来,沉重的脑袋一下子垂到胸前,下巴的短须上沾满了腥湿的血。

  手下的弟兄还在四处乱翻乱砸,依然是一无所获。

  “总爷,您这可是自讨苦吃呀!为什么还不说出来呢?说吧!你并不吃亏!这是一笔买卖,价钱挺公道!挺公道

  嘛!……”

  吴大龙咬牙切齿地说着,刺入胸膛的匕首开始缓慢地由左向右旋转,泉水一般的血开始涌出来,射出来……

  匕首旋转了一圈,楚大爷胸膛以下的衣衫鞋裤上已浸满了血。扭着楚大爷胳膊的两个汉子松了手,楚大爷“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吴大龙再不管楚大爷的死活,径自出了屋,疯狗一般在空旷的院落里寻开了……

  最后,一个弟兄发现了窑上伙房放白菜的地窖子,在那地窖子的一角挖出了几十封银子。

  吴大龙们十分失望。他们几乎不相信面前的现实,他们觉着这象一个荒唐的笑话:面前这位名声显赫的大窑主就这么一点钱么?他们知道,真正藏银子的地方还没找到,也许永远找不到了。

  也只好这样了。

  这时,天已擦黑,吴大龙和几个弟兄将所有银子装到一个口袋里,一个个骑马飞逃了。空旷的原野上只留下两座土楼子似的窑架子、几座寂静无人的院落,和一个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窑主。

  然而,就在吴大龙逃走没一袋烟的工夫,几十个肩背快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在一个汉子的引导下,扑进了窑场。

  那汉子便是楚大爷的保镖。席间,他出门小解,回屋走到门口时,见里面闹起来了,他没敢进屋,偷偷牵走了院子里的一匹马,奔到七、八里外西严镇上,向设卡拿人的官兵报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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