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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当柏钦若又在一块田头立住时,一位唤做王棠的仆役低声劝道:“柏大人,切不要再去尝这水了,这水太不洁净,若是坏了大人身子,就是小人的罪过了!”

  柏钦若摇头叹道:“是的!是的,这水确是不洁,可不亲自尝尝,就不知其中滋味,就不知这潮灾如何严重!为官者不知下情,又何谈为民做主呢?”

  那王棠深为感动,又道:“柏大人,不是小的曲意奉承,如今官场上如柏大人这等清官实在是越来越少了!因而,小人更不愿柏大人老尝这不净之水,坏了身子。”

  身后一个唤做李兴的仆役也道:

  “是的!是的,柏老爷任重道远,还得多多保重才是!”

  “王棠、李兴,你们想想,你们若是在家,哪个不是种田的布衣百姓?若是面前这块田她是你们亲手栽种,你们能漠不关心吗?你们能不尝这田中之水吗?今日里你们虽说做了官府公人,可那布衣百姓的本分是不能忘的啊!”

  王棠、李兴四位仆役益发感动,异口同声道:

  “柏大人说的极是!不是大人这番提醒,我们或许真的要昏头昏脑哩!”

  柏钦若显然有了几分高兴,更加随和地道:

  “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走吧!走吧!时候不早了,咱们还要赶到前面的常王庄吃午饭哩!”

  到了常王庄,时辰已过正午,一行五人在村头集市上的一个饭铺吃了午饭,尔后,便在那集市上闲逛起来。

  集市上人不太多,沿着村头的官道两旁摆着些摊子,卖东西的人不多,赶集买东西的人也不多。柏钦若问了一个赶集的老者,老者却说今日恰逢大集。柏钦若心中不禁起了一些疑惑:大集之上,人烟如此稀少,莫不是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疑疑惑惑地想着,已走到了集市尽头。集市尽头涌着不少人,人群中有琴乐清歌之声传出。柏钦若挤入人群中一看,却见一个白发老人呆呆守着一个美貌少妇,那少妇正抱着琵琶自弹自唱,歌声凄婉动人:

  秋风儿刮,秋雨儿滴答。

  遥望秋江浪淘沙,秋美娘撒网把鱼拿。

  日照烟波是妾家,满江风浪作生涯。

  终年摇橹磨残月,每日里搬筝受露霞。

  几片白云迷雁影,无边秋色点芦花。

  断肠两眼无限恨,只落得泪冷西风咬碎牙。

  独自一个在秋江里,到晚来秋风刮得我心惊怕。一曲终了,唏嘘夹杂着感叹阵阵响起。

  那少妇接下又唱了一曲:

  正是夏,又过秋,
  茫茫海上一孤舟。
  妾家安在孤舟上,
  凄风苦雨度日头。

  浪打来,风刮去,
  无依无靠任漂流。
  叫声阎罗收奴去,
  了却一生愁……

  不等唱毕,那少妇已是双目汪水,清泪两行,哽咽饮泣不止了。围观者免不了一阵长吁短叹,七零八落摔了些铜钱于那场地之中。柏钦若注意到,身边几个衣饰华奢的纨袴子弟,专用手中的铜钱去砸少妇纤腿之下的三寸金莲。那少妇或许是没有察觉,又或许是出于无奈,只是装做不知,一任那帮恶少轻薄。

  默默落了一回泪水,少妇扬起泪脸,凄切悲凉地道:“多谢诸位父老兄弟垂怜妾家,赐奴以铜钱银角,可这些小钱却是救不了奴妾一家老小性命的。六月、七月的两场潮灾,奴妾家中渔船、屋舍俱随风潮而去,婆婆与小女丧身鱼腹,夫君和两个幼子染上重疫,我这公公,又年逾古稀无力挣扎,奴妾万般无奈,只得卖身救夫救子、救我公公,万望各位父老看重奴妾这一片孝心,破费五六十两银子把奴妾买了去,也算是一桩天大的功德。奴妾吃得劳苦,精得女红,弹唱小曲也还使得……”

  那少妇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大滴、大滴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了下来,打湿了脚下的缎布绣花鞋。

  围观者一时为之肃然,半晌无人做声。

  后来,倒是柏钦若身边一个穿绸衣的矮胖恶少叫了起来:“小娇娘,若论模样,你倒生得不坏!那小嗓门也还圆润,只是老唱那凄凄苦苦的曲子太恼人——你也想叫我们随你伤心落泪不成?且与我唱个开心的调儿,若是唱得我欢喜,我便把你买去,专做花瓶一般供着!唱!快与我唱一段有情有义、有荤有素的调儿!”

  那少妇似有所动,只得掩泪强作欢颜,唱了一曲《菊花儿开放》:

  菊花儿开放遍地黄,
  姐儿在园中思情郎。
  思得奴家凄凉辗转,
  不由得挂肚牵肠。

  负心的一去不见回,
  想必是贪恋闲花把奴忘。
  等的奴家心焦烦哪,
  赤条条的身上不觉凉,

  ……

  好一个“赤条条的身上不觉凉就这样唱,再与我唱一个!”

  那少妇端的有些能耐,抬头看了那恶少一眼,大约觉得那恶少是读书人家子弟,又正正经经唱了一首劝学的曲子:

  念书的学生,良辰吉日把婚成。
  完婚后懒怠去把书攻,妻相劝:
  你要时常风流,我可不依从。
  咱夫妻都年轻,蒙你的爱,我也恨不能。

  可你寒窗十年吃尽了苦,
  趁此恩科年景风云会,
  独占鳌头把那状元中。
  那时候,我借光,你出名,
  你要采鲜花咱现成。

  矮胖恶少听了这劝学的曲子,觉着不入耳了,信口胡言道:“这也算有荤有素的曲儿吗?什么‘十年寒窗’,‘恩科风云’,全他娘扯淡!咱什么书不读,只要有钱,也能捐个候补知州、知县什么的当当,到那时,咱要采鲜花也现成吗!”

  说毕,径自一阵大笑。

  身边的另几个恶少也笑了起来。

  那少妇这才发现上了人家的当,白受了一番欺哄,痴呆呆怔了半晌,放声痛哭起来。

  柏钦若看不下去了,分开身边众人,挤入场内,先对着那少妇身边的老人施了一礼,才又对那少妇道:“这位大嫂不要哭了,且收起东西,随我到那边茶棚少坐片刻,我代大嫂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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