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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第二日,阮大成吃罢早饭,换了一身新衣,坐着“春盛”号杨三爷的轿子,到清浦镇南街陆荣山陆孝廉府上拜访,杨老四和“春盛”号上的两个伙计携着阮大成带给孝廉老爷的广东拷绸云纱,牙雕金匾,玉器小玩随同前往。天怪热的,一大早晨,悬在东边大阮山上的太阳便把太多的光和热倾泻到了这块傍海的土地上,仿佛把整个小镇置入了一个热腾腾的蒸笼中。阮大成坐在轿子上真切地看到了前面两个轿夫脖子上和脊背上的汗水,那汗水把他们小褂的后背全浸透了。跟在轿子两旁步行的杨老四和两个伙计也一头一脸的汗,热得张口搭舌直喘粗气。

  好在从南寺坡“春盛”号上到孝廉老爷所住的南街并不太远——统共不过里把路的样子,这般酷热也能打熬得住,阮大成才没把对烈日的诅咒吐露出来。

  阮大成没怎么出汗,一来有轿顶遮阳,二来又没怎么活动,汗水儿便不好意思从他那细白的皮肉中爬将出来。不过,因那令人不快的燥热,脸上和脖子上却有些腻腻的,好像是涂了一层油似的,阮大成便一次又一次掏出白净的小手巾在那脸上、脖子上抹——回到清浦头一次拜见孝廉老爷,他决不能显现出一丝一毫的邋遢!他要给孝廉老爷留下一个绝好的印象!

  阮家和陆家本是世交,当初,阮大成的父亲和孝廉老爷曾同从浙人李双林读书。二人同庚,六岁一起开蒙,始读《大学》,后读《孟子》,十岁之后分手。却不料,二十年后,二人应试,竟同科中举,一时传为佳话。阮大成的父亲罹祸入狱时,孝廉老爷正在铜岭县任上主政,他也没有怕祸连身家,袖手旁观,而是辗转托人,为其说项,后来听说事情已有些眉目了,阮大成的父亲却在狱中病逝了。嗣后,阮家一蹶不振,阮大成又流落南洋,两家的交往才断绝了。

  这一日,阮大成拜望孝廉老爷,自然要重叙世交之情的,同时,也颇有些想借孝廉老爷一臂之力,在清浦地面上立个脚的意思。

  这清浦陆家的事情,阮大成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起过,父亲每每谈及陆家总是那么肃然起敬,仿佛说着一个什么了不起的神话似的,故尔,阮大成印象是极深刻的。

  据父亲说,早先这清浦十八滩上并没有这许多村镇,明朝天启之前,清浦镇和新市集都还是一片荒滩,只有阮家集有几十户人家。到了天启初年,才有一个山东过来的陆姓乡民携带家口流落到此。这陆姓乡民穷困潦倒却不失大志,他一边开荒种地,一边刻苦读书,门楼上的木制匾额就写着“出耕入读”四个朱红大字。可怜这陆姓乡民辛勤耕读凡二十八年,既未进学,也未得中,只抛下一片亲手开出的良田郁郁而毙。临死前,他谆谆告诫儿孙,要他们好好读书,力求上进,跻身仕途,光宗耀祖。然而,儿子那辈,也无甚长进,几个儿子屡次应试,只有一个中了个秀才便再也不见发达了。最后一个儿子死前,又将爷爷留下的话传给孙子们。

  其时,陆家孙子已有八个。这八个孙子中七个无大出息,唯有那小孙子由进士而翰林,四十岁上便官居礼部侍郎,陆家至此发迹。陆侍郎告老还乡之后,带来了白银数百万两,珍宝无计,当年冬天便在南寺坡下重建府宅,动用工匠达三百人之多,费时越五载,建成了陆家的第一进大院,齐整整二十余间飞凤盘龙的大屋。那大院门楼的匾额就是“出耕入读”四个大字——陆侍郎忘不了创业的祖父。陆家新宅落成之后,陆侍郎为后人们续修了三十二世家谱,陆侍郎是“朝”字班辈,家谱便从朝字始,依次排列为“朝鼎继世,家道遐昌,荣华富贵,地久天长,仁义贵孝,勤俭为常,守定宗训,自卜传芳”。

  时越八载,老侍郎无疾而终,死后留下遗训一纸,称云:陆家乃外来之户,创业艰难,立足不易,陆家后人要聚族而居,且不可萧墙起祸,受人欺辱。为防后患,老侍郎留下新宅后面良田三百八十四亩作为族中公产,永世不予分割,作为后人盖屋用地。

  后来,陆氏家族便牢守祖训,聚族而居,儿子、孙子大了便分出去,在老宅后建新宅,在老院后建新院,宅宅相接,院院相连,迄今八九代人过后,陆家府宅已有了七进二十一个大院,房屋三百余间,俨然一座家族的城堡。

  十三岁和十四岁上,阮大成随父亲到陆府上去过,那迷宫般的府宅给他的印象也颇为深刻。当时,他虽还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却也深深感到了这个大家族的逼人威势和豪华气派。头一次拜访,父亲在二进院的书房里和孝廉老爷谈诗论文,他觉着无聊,就征得父亲的同意,自个儿出去转了一下,不料,走过了三进院子,他就摸不回来了,结果,还是陆府上的一个管家,将他送到了父亲面前……

  清浦的历史,实际上就是陆家的历史,清浦的繁荣史,也就是陆家的发达史,陆氏家族的城堡,过去是清浦的中心,现在依然是清浦的中心,陆家的威势从十三四岁印入阮大成的脑子后,便再也没有消失。

  自然,阮大成也知道陆家族人并不坏。陆家是书香门第,素常最注重忠孝礼义,从不恃强凌弱,尤其是陆家如今的最高长辈陆荣山陆孝廉更是廉正公允,以仁义待人,颇得人们的拥戴,因此,他一下船便想到了拜访孝廉老爷的事情。

  下得南寺坡,过了北洋街面,又行了不到百十步,便到了陆府大门前。

  四个轿夫放稳轿子,阮大成撩开轿帘下了轿子,抬眼向偏门方向一望,见那偏门前拥挤着不少衣衫槛褛的乡人,便信口向大汗淋淋的杨老四问道:“这些人拥在这儿干什么?”

  杨老四一边揩着脸上的汗,一边道:“自春荒开始,孝廉老爷就在这偏门里设了个粥场,每日午前和傍晚各施粥一次!”

  “唔!”

  阮大成心中暗道:孝廉老爷果然仁义哩!

  “阮大哥,你稍候,我去给府上的门人说一声,让他通报孝廉老爷!”

  趁着这等候的闲暇,阮大成双手抄在后面,细细地打量起了陆府大门口的设施装潢。陆府的气派不减当年,门前那两尊巨大的石狮子依然在高高的台阶上盘踞着,青石铺就的五级台阶被进出宾客的脚板磨得镜面也似的亮,门前的空场依然是那么宽大,使得府宅大门离开街面不下十丈,那门楼却又高大威严,门楼的砖石表面自下而上有三层细腻逼真的砖雕,最下一层是百花图,中层为二龙戏珠,上层为天界众仙,门额上辉而煌之凸现出四个大字“行仁履义”,使得整个门楼既有雄伟之魄,又兼备秀丽之色,阮大成不由地在心中暗暗称绝。

  看过大门,阮大成又转过身子,向陆府对过的街面上望去,街面上是一片简陋的平房铺面,那些铺面阮大成小时候到陆府来时没看到过,他记得那时候陆府门前是一口不大的塘,塘里水很清,水面上漂着绿萍和白色的荷花。他不知道这塘是什么时候填掉的。这一片简陋的铺面房屋又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

  他恍恍惚惚有了些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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