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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牛皮正讲到精彩之时,杨老四又禁不住插了上来,这一回,他颇为理直气壮,因为接下来和三和尚那老混球赌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杨老四,他杨老四的事自不必请陆牛皮代吹。

  “三和尚这么一叫,我可就上来了!当时,也说不上害怕,只想着碰碰运气,赢上那老家伙一回,捡得一条命来……”

  “别讲了,老四!你他妈的上来后,我一个屁都没放完,你就败下阵来了,就在那会儿,我瞅着你的裤简直往下淌海水哩!”

  陆牛皮接着说:老四败下阵后,我又上去试了一回,不怕诸位见笑,我他妈的也输了,这三和尚端的是个绝好的赌棍哩!不过,我输了之后,却没有像老四那样吓得孙子也似的。我心想权且施个韬略之计,暂居匪穴寻机逃命。不谈!不谈!咱接着正题说。

  第四个来赌的却是个赌场老手,这人是“南宝”号上的押船工头李二爷,李二爷对赌场上的一切门道都精通得很,三圈过手之后,竟把三和尚和两个小喽罗跟前的几个筹子全赢了过来,最后一掷,竟来了个“临老人花丛”!这下子还了得?三和尚脸色陡然变了,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一个喽罗,那喽罗从背后“嗖”地抽出雪亮的大刀,一刀便把李二爷劈了!可怜那李二爷直到刀抹脖子还在做着赢钱的美梦哩!

  这么一来,大家谁还敢赌?谁还敢赢?一个个吓得身子直往后缩。就在这时,阮大哥站将出来,铁塔般立在那老混球跟前,大大咧咧地道:“三爷,小的和您老玩玩!”

  三和尚命小喽罗把李二爷的尸体拖出去,又在色盆跟前蹲下。阮大哥却道:“有一点得说在明处,小的既敢和您老赌,就没有惧怕的意思,大不了一个死,无甚了不得!只是我如今身无分文,也没有什么可输给您老的了,真是不好意思得很哩!我看,我就和您老赌赌这一身好肉吧!”说罢,阮大哥云纱大褂一撩,裤腿儿一撸,裸露出一条白生生的大腿。阮大哥把大腿高高跷在一块隆起的石头上,玩儿一般地对三和尚身边的一个喽罗道:“兄弟,来呀,找块好肉给三爷割下二两,让三爷赢后炖了喝酒解闷!”

  三和尚一怔,半晌没敢说话。三和尚万万没想到咱阮大哥是如此的英雄义气!三和尚身边的那个喽罗也呆了,掂着刀却不敢过来,倒仿佛不是要他去割阮大哥的肉,而是阮大哥要割他的肉似的。这工夫,一洞子人也全被阮大哥震住了。

  三和尚却不是个轻易认软的家伙,他端着下巴想了一下,露出满嘴黑黄的大牙笑了,连声赞道:“好!好!说得好!就冲着你小子的一片孝心,我也得成全你!小子们,给我上,割下二两,我要和这位朋友玩个痛快!”

  两个喽罗立时掂着刀扑了过来,一个家伙揪住阮大哥,一个家伙要下刀。阮大哥将那揪他的家伙轻轻一推,推出好远,笑道:“区区小事,哪要闹这么大的动静,来,伙计,你麻利地干吧!”那下刀的喽罗端的可恶,他却并不麻利地割下一片肉来,他掂着刀一丝一毫慢慢地在阮大哥的大腿上旋,那块肉没旋到一半,阮大哥大腿上的血已像开了河的水一样,顺着小腿肚子流了下来,糊湿了阮大哥踏脚的那块石头。好个阮大哥!面不改色,心不跳,连那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知道下刀的这小子是要折腾他,决不会利索地把这块肉割下来,于是,便对三和尚道:“三爷,这么干等着怪无聊的,咱们边玩边等吧!”

  三和尚道:“说得也是!咱们先玩吧!”

  三圈玩下来,阮大哥手中的筹子输了个净。

  这时,那狗养的喽罗竟还没把阮大哥腿上的肉割下来,阮大哥便拍拍那家伙的脊背道:“劳你的架,一客不烦二主了,一齐头弄下四两吧,正在兴头上,说啥也得陪三爷玩个痛快!”

  转过脸,阮大爷又对三和尚道:“三爷,您请!您先请!”

  三和尚这时真被咱阮大哥震倒了。他喝住下刀的喽罗,让他住手,尔后,双手抱拳对阮大哥作了一个揖,不无敬佩地道:“请问好汉尊名大号?”

  “阮大哥自报了家门。三和尚当即挽起阮大哥的手,要阮大哥到海贼居住的一个什么勇义厅说话。打那以后,阮大哥就和我们分开了,打那以后,海贼们怯着阮大哥的胆量,也不再那么磨难我们了。后来,听说三和尚要放阮大哥独自回去,阮大哥却不干,坚持要海贼连我们一同放回,阮大哥向三和尚晓以大义,苦口婆心予以劝说,最终说服了三和尚和众海贼,救下了我们这百十口人的性命!”

  陆牛皮一口气说到这里,方才收住活头,端起面前的一盅酒仰脸喝了下去,润了润嗓子又道:“咱船队这百十口人的性命,包括在座的老四,还有兄弟我的性命,都是阮大哥给捡来的呀!今日里,客气话咱也不说了!这样吧,阮哥哥,兄弟我借这一杯薄酒,替三家商号死里逃生的弟兄向哥哥您敬上一杯!”

  陆牛皮将杯中倒满酒,恭恭敬敬地举到阮大成阮大爷面前。

  杨老四也将酒杯举了起来:“阮哥哥,我也敬上一杯!方才陆老弟说了,他今生今世不服别人,只服您阮哥哥一个!我杨老四今生今世不敬别人,也只敬您阮哥哥一个,日后,哪怕是下海擒龙,四兄弟也随您同去!”

  大成慌忙站起,豪爽地道:“我们弟兄大难不死,全托佑于天,实乃命中注定之事,原本不是我阮某的功劳,我看这酒就不必敬了,且让我们兄弟三人同干一杯吧!”

  说毕,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

  陆牛皮、杨老四也将各自杯中的酒吃透了。

  这时,钟二爷、赵大爷也纷纷端起了杯子,要和阮大爷喝上一回。他们听了陆牛皮这番血淋淋的述说之后,不禁感慨万端!却原来阮大爷是这样拼得性命才保住了自家的财物,保下了这百十号人的性命!这有什么不公平呢?他们三号船上,这等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个没有,被贼人抢光杀尽都是活该!钟二爷和杨大爷都颇感羞愧——他们吃酒之初还以小人之心怀疑人家阮大爷通匪哩,真不像话!

  钟二爷、赵大爷涨红着脸和阮大爷喝了一杯,接下,杨三爷以及在座的其他人又和阮大爷喝了三五杯,直喝到午夜时分,酒席方散。

  阮大成当夜就住在杨三爷府上。

  在随着杨三爷到大门口送客时,阮大成在院墙下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绊了一下,打着灯笼一看,竟是一个刚刚断了气的老头儿,那老头儿两手抱膝,蜷缩成了一个球,大约是依着杨家院墙蹲着的,阮大成不胜酒力,踉跄一绊,将他绊倒了。

  这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身为主人的杨三爷看看老头儿身下的墙根一片平土,立时就发了火,对那守门的汉子道:“怎么回事?不是给你交待过了么?每晚上灯之前,在这墙根都泼上水,今日咋又没泼?看,又在门口死了一个,不晦气么?”

  大成不解地问:“为啥要泼水?”

  杨三爷刚要回答,钟二爷却抢上来道:“阮大爷刚到清浦有所不知,今年五月蝗虫齐飞,吃尽了田中稻禾,饥荒严重,乡民们四下逃荒,夜宿街巷饥而毙命者极众。故尔,每到傍晚,大户人家的院前墙根都要泼上水,不让饥民置身,以免倒毙门前落个不吉利的兆头!”

  “是的,家家都泼水哩!”杨三爷补充了一句。

  阮大成不禁打了个寒颤,晕乎乎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一下子捕捉到一个实实在在的灾难信息,他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候回到清浦是桩好事,还是桩坏事?他不知道他会给这片灾难的土地带来一些什么。

  这一日月色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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