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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在这时,陆府门丁随着杨老四跑了出来,那门丁先向阮大成拱了拱手:“老爷请!我家孝廉老爷在二进院西厅堂候着哩!”

  阮大成“哦”了一声,便随着门丁一步步踏上了青石台阶,进了陆府大门。大门里是第一进院子,院子很大,院子正中有一条石板路直通二进院正厅,头进院两侧还有两个大门,门上亦有门楼,只不过比大门的门楼要小得多,阮大成注意到,左边的一个门楼的匾额是:“斯道坦然”,右边的一个门楼的匾额是:“缓步凝思”。进得二进院正厅,又见得正厅里飞红走绿,金光一片,大而粗的朱漆木柱上盘满金灿灿的龙凤,更稀奇的是,那正厅房上的屋梁,竟也是两只龙头的大嘴噙住的。

  走在阮大成身边的杨老四被这阵势震慑住了,怯怯地对阮大成道:“阮大哥,这陆府可不是寻常人来的地方!不是您这天大的面子,我们可是进不来哩!”

  阮大成自觉杨老四这话说得极为不妥,他注意地看了一下前面引路的门丁,见他没有回头,才淡淡地“哼”了一声。

  出了厅堂,门丁引着阮大成一行人进了左首的一个院落,在那院落门口,一个红颜白发的老人缓步迎了出来。

  阮大成一下子竟没认出那老人是谁,虽然直觉告诉他,这老人应该是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爷,可他还是不敢认。

  倒是孝廉老爷先朗朗开口了:“呀!呀!果然是阮家公子!看看,老夫都认不出了!”

  阮大成这才上前两步,跪拜道:“小侄大成拜见世伯大人!”

  孝廉老爷伸手扶起阮大成道:“起来,起来!来!来!到厅堂说话!”

  于是,阮大成招呼杨老四和两个伙计将带给孝廉老爷的礼品交给陆家下人,让他们随陆家下人一起另房歇息,自个儿随着孝廉老爷进了西厅堂。

  西厅堂不大,却优雅得很,厅堂前是一个花圃,不时地飘来阵阵花香。厅堂里迎门立着几扇花鸟画屏,画屏后放着一方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桌边摆着两把雕花花梨木椅,依窗放着一张水磨据榆长书桌,书桌旁是两只据榆书架,书架上齐整整放满了书,从《孟子》、《大学》到《礼记》、《诗经》齐齐全全。

  阮大成和孝廉老爷行礼如仪之后,在八仙桌旁的花梨木椅上分宾主坐下,家中下人当即送来浓酽的碧螺春茶,二人开始叙谈起来。

  孝廉老爷对昔日旧情耿耿不忘,眯着一双细小的眼睛,沉入了幻梦般的缥缈境界。孝廉老爷极动感情地向阮大成谈起了他和其父幼年同窗时的许多趣事,谈起了同科中举时的欢欣。孝廉老爷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好像不是六十余岁,而是十六七岁,正雄心勃勃要干一番大事业哩!

  “真快呀!时日过得真快呀,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那阮家老弟屈死狱中,老夫我也土埋脖子了!”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孝廉老爷垂落的眼皮中流了出来,在他那面皮松垮的方正脸膛上缓缓流着。

  阮大成受了些感动,诚挚地道:“世伯大人,却也不能这么说哩!我看哪,世伯气色好着呢,好时日还在后面哩。”

  孝廉老爷拼命摇着脑袋,脑后那根细细的辫子像小蛇一样扭着,自顾自地道:“你家父亲是屈死狱中的,这我知道,他写的那诗怎会是反诗呢?闻知此事,我便找到了一些朋友为他说项,事情也快办成了,他却去了!好让人伤心哟!这或许就是命!唉,他的命好苦啊!他过世之后,我还写了一首祭诗,那诗我如今是记不真了,只是其中大意倒还记得。”

  孝廉老爷沉思片刻,吟哦道:

  经月寒风着意吹,
  更逢今夕死别时。
  杯酒孤影无兼味,
  坐对妻儿费远思。
  成败生死缘有数,
  繁华颠倒莫相疑。
  心灰未冷狻猊火,
  漏转新生志可期。

  阮大成不禁一阵凄然,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他为父亲的凄惨身世而感伤,这感伤尽管十多年来一直伴随着他,却从来没有像今天来得这么强烈。

  孝廉老爷真真是义重如山哩。

  在义重如山的孝廉老爷面前,他觉出了自己的鄙俗和浅薄,愈加不敢轻言妄动,他只把一双汗津津的手搭在膝头上,小孩儿一般眼盯着孝廉老爷庄重神圣的面孔,凝神倾听。

  孝廉老爷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这诗自然算不上好,可也道出了老夫心中的一些感慨!这诗既是写给我那老兄弟的,也是写给我自己的!今日忆起,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老夫今年六十有三,一生虚度,迄今一事无成,惭愧!惭愧啊!”

  阮大成道:“世伯大人过谦了!小侄虽远在南洋,也时常听人说起世伯大人的高风亮节和赫赫政声哩!世伯大人在铜岭为一县之令时,谁不称道世伯大人是陆青天啊!世伯大人怎可说是一事无成?”

  闻听此言,孝廉老爷甚为高兴,呷了口茶道:“哦!你在南洋地面也听说过老夫的传闻么?是不是来往航行的船民们带过去的?是的!老夫为官不敢说是如何圣明无私,可清廉正派,为民做主倒还是做得到的!嘉庆十八年,铜岭匪患四起,是年八月头上,外县流匪八百余人夜半突入县城,大肆抢掠,天明退去。次日,抚台大人知晓,疑城内百姓通匪,率官兵几千,围定铜岭县城,意欲屠城,约定子时开刀,老夫大惊,拦住抚台大人坐骑,极力哀求,老夫说:‘此番匪贼突人,并非百姓勾引,且匪贼又非本县人氏,如何降罪于本县民众呢,本县十三万生灵皆朝廷赤子,何忍屠戮?’老夫声泪俱下,长跪不起,求至半夜,方才劝下抚台大人!老夫之政声也就由此而鹊起了。”

  孝廉老爷仿佛并未告老还乡,仿佛还在做着铜岭的知县哩!他讲起任上的事情是那样动心动情,如醉如痴!孝廉老爷显然并不是那么谦虚的,孝廉老爷也有自己的骄傲与自豪!别的不说,就冲着他嘉庆十八年救下一县十三万民众,也很值得骄傲一回哩!

  据孝廉老爷自己叙道,他告老还乡时,铜岭民众是恋恋不舍的,长亭十里相送,光那标志政声的金匾和长生牌就接下了十几块哩!

  叨叨唠唠吹完自己,孝廉老爷才恍然想起了别人的事情,自觉着有义务听听阮大成漂流南洋这十余年的经历。

  于是乎,孝廉老爷关切地问道:“世侄,你这么多年都是咋过来的?也给老伯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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