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的群山(9)_周梅森

九

　　从此，开始了和德罗克尔公司的激烈竞争。在黄河故道流域的百余里的土地上，同时并存着两家大公司，两家公司开采同一块煤田，煤炭销往同一个市场，共同使用一条铁路线，竞争之激烈是可以想见的。为了运输的便利，中国公司投资津浦路局，德罗克尔公司亦投资津浦路局。中国公司降低煤价，德罗克尔公司也降低煤价……折腾了一年多，中国公司元气大伤，偃旗息鼓。德罗克尔公司得寸进尺，竟提出将中国公司和德罗克尔公司合并的计划。章达人愤而拒之。德公司经理查尔斯旋又提出分采合销计划，章达人本欲再次拒绝，然，纵观左右，自知力薄，方才虚与周旋，施行谈判。谈判中，查尔斯再一次暴露了要独家控制销煤大权的意思，章达人只得中断谈判，撤回代表。

　　其后，激烈角逐旋又开始，查尔斯、约翰·康德，用大量金钱打通北京政府关节，以交纳重税为条件，获得政府特许之优惠，在销售运输上都占了中国公司的上风，十三年秋，竟使中国公司各矿场积煤如山，无法运输、销售，险些将中国公司逼入破产的境地。

　　救了中国公司命的，是三县乡民。

　　德公司和政府签订条约，占地五十平方公里后，又将五十平方公里内的矿地一并租买，并于十年秋和地方签订协议，协议规定：凡五十里范围内之地亩，概归德公司使用，每亩地按年支付地租银六两，另外，公司每采一吨煤，再付地煤款六分。十三年九月，地方提出修改协议，理由是：原协议不合理，加之近年来物价上涨，地价、煤价已昂贵数倍。以后，公司应将地主吨煤银按煤价、地价比例增加，每年秋修改一次，以昭公允，亩地租银，应先行长至白银十两。

　　德公司予以回绝，三县乡民便群起闹事，抢砸德公司矿场，致使查尔斯一时无暇它顾，给了章达人喘息的机会，才使章达人能够安然存在到今天。

　　今天，历史将第三次机会送到了章达人面前。德罗克尔公司工人罢工，早已存在的地银骚动又未解决，德公司举步维艰，步入窘境，他章达人挤垮德罗克尔公司的机会到了！他不能手软，不能迟疑，要拼出吃奶的劲，把五指攥成拳，狠狠地而又不动声色地在德公司身体的要害部位捅上几拳！让它有苦说不出。

　　他真诚地感谢罢工的中国工人，真诚地感谢骚动的中国乡民。此时此刻，他才深切地感到在中国的土地上做一个中国人的好处！从一个中国人的良心上讲，他也要义无返顾地支持他们。

　　这支持必须是在暗中进行，大张旗鼓对他不利。他得出了结论。

　　他决定写封信，写封热情洋溢的信，告诉德罗克尔公司罢工的工友们，他章达人的心是向着他们的，中国公司誓做德罗克尔公司罢工窑工的后盾。

　　章达人按响了桌上的电铃。

　　铃声刚落，身着黑色旗袍，大方而俊美的秘书黄淑芬走进了章达人的办公间。

　　“达翁，有何吩咐？”

　　声音冷冷的，透着嘲讽的意味，缺乏一点下属对上司的尊敬。黄淑芬的瓜子脸上裹着一层孤傲，两道细眉微微挑起，抹着口红的薄嘴唇轻轻撅起，使这孤傲带上了几分孩子般的天真，也平添了几分女性的诱惑力。

　　一股女人所特有的粉黛香气迎面扑来，章达人凭这香气判断出了女秘书站立的位置，他没抬头，两眼盯着办公桌最上面的一张《申报》，淡淡地道：

　　“淑芬，还在生气么？”

　　没有得到回答。

　　“好了，我答应你，忙完这一阵子，我陪你到上海……”

　　“请我来，就是为了谈这个吗？”

　　章达人抬起头，威严的目光在黄淑芬漂亮的脸庞上扫了一下，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黄小姐，请您马上给我起草一封信，您坐在这里，我来口述。”

　　黄淑芬在章达人办公桌前坐下了。

　　“请讲吧，总经理！”

　　章达人站在黄淑芬身旁，嗅着散发在空气中的淡淡的香气，左手端着下巴，凝神片刻，缓缓开口道：

　　“德罗克尔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工会联合会刘广福、李玉坤并诸先生台鉴：

　　“沪案发生，民情激愤，中国大地，怒吼顿起，东方睡狮已醒，中华民智已开。在此风云交汇之际，刘镇一万一千窑工工友，在你们并工团诸位领袖的领导之下，揭竿而起，以民族大义为重，力抗强权，施行罢工，实乃义举、壮举、勇烈之举也！鄙人谨代表中国公司六千三百职员、工人，向诸位，向德罗克尔公司所有参加罢工的中国同胞，表示深深的敬意和坚定的支持！”

　　章达人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说到支持时，已有点不能自己，情不自禁地将两手攥成拳，在身体的前上方挥舞着。

　　黄淑芬握笔疾书，开头还不紧不忙，到后来，也跟不上章达人的口述速度了，嘴一撇，带着点撒娇的口吻道：“达翁，请慢一些！”

　　章达人似乎这才注意到了黄淑芬的存在，眼睛在淑芬白皙细腻的脖子上看了一眼，突然产生了点异样的感觉。他发现女秘书身上的黑色旗袍将她白嫩的皮肉衬托得那么诱人，使她的肉体具有了强烈的诱惑力，她那裸露在外面的藕节般的臂膀，包裹在庄重的黑绸布后面的一对微微颤动的丰满的乳房，使任何男人都要产生一些非份的念头。

　　女人，女人……

　　女人委实是祸水。

　　章达人悄悄俯下身去，在淑芬隆起的胸上捏了一把，脸上依然是那么庄重严肃。

　　“啪”，淑芬在章达人那只探到胸前的不规矩的手上打了一下，头都没抬，又道：

　　“讲下去吧！”

　　章达人大大方方地收回那只得到了警告的手，继续端起下巴：

　　“哦，刚才讲到哪里了？”

　　“对罢工窑工表示支持。”

　　“好，下面让我想想。”

　　章达人皱起眉头沉思起来，下面应该讲一下德罗克尔公司的罪恶，应该从一个普通中国人的角度讲，这样才有说服力……然而，思索之中，一些关于女人的念头却不时地闯入他的脑海，打乱了他原有的思维程序。他又一次无可奈何地想到：女人真是他妈的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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