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的群山(10)_周梅森

一〇

　　黄淑芬是公司副董事长纪湘南纪湘老的外甥女，上过洋学堂，很有些新派思想，不愿在家坐享其成。章达人办矿之初，时常出入纪府，便和她结识了。她对章达人颇有些一见钟情，便自告奋勇，做了公司秘书。纪湘南也巴不得在章达人身边安插一个靠得住的人，时常了解公司经营情况，也就同意了。她是决心要和章达人结婚的，不料，章达人已有了两房太太，这很使她伤心，她决不愿做三姨太，也决不愿放弃章达人，她要等待，要促使章达人甩掉上海的那两房太太，堂堂正正地和她结婚。她不认为这是虚幻的，她有坚定的自信心，自认为能和整个男性世界作对。她有章达人在上海的那两个老婆所没有的有利条件：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终日生活在章达人身边，只要章达人不是神仙，就得拜倒在她的罗裙之下，更何况她身后还有宠爱她的老舅舅纪湘南哩！只要纪湘南采取不合作的态度，釜底抽薪，章达人就得垮台！章达人眼下积欠的债务已不下二百万！

　　见章达人久久不语，淑芬扬起脸，妩媚地一笑：

　　“又想什么坏心思？快说呀！”

　　章达人不敢看那张妩媚的脸，他怕自己经不起那张脸子的诱惑，大白天就干出一些荒唐事，于是，端起一副庄重的架子，强行将有关女人的念头排斥到脑外，一字一顿地继续口述道：

　　“英人德罗克尔、查尔斯一伙，利用种种卑劣手段，夺取刘家洼煤田的开采权，掠我资源，欺我同胞，且鄙视我中国人之心理常存脑际，视我同胞若猪狗，堂堂刘镇，俨若租界，容纳流氓，包庇罪犯，坏我民风。更有下井被水火之灾而致殒命者，竞弃之井内，而不肯为之抚恤，凡我国人，莫不饮恨吞声思与偕亡也！”

　　写到这里，淑芬不禁反唇相讥：“章总经理，我中国公司也未见得比他们好。水火毙命者不给抚恤的事，你不也干过么？！”

　　章达人摆摆手，斥道：“多嘴！”遂又口述道：

　　“凡我国人，无论劳资农商，均系一家，理当精诚团结，一致对外，复兴中华。鄙人虽资力浅薄，负债累累，然出于爱国之心，应予你们——最可敬佩之窑工工友以财物支持，特奉上现洋三万，略表寸心。恭颂，大安。章达人，十四年七月十一日。”

　　章达人口述完毕，吩咐道：

　　“就按这个意思整理一下，搞细一些，多带点感情。告诉你，黄小姐，感情用得恰到好处，也会有金钱的价值哩！”

　　“你的生意真做绝了，连感情都要卖钱！”淑芬说着，收拾起速记下来的文稿，起身离去。在门口，又冷冷提了一句：

　　“达翁，地方商绅处怕也要下些本钱哩！如果三县红枪会开进刘镇，和罢工窑工一起闹起来，你的日子不就更好过了么？”

　　章达人心里一动，暗暗叫好。不错，这女人在他身边变得出息了，经验见长，有时竟能想到他前边去。然而，表面上他却没动声色，他决不能让任何人感到自己比他高明，尤其是女人！

　　章达人漫不经心地在淑芬的脸蛋上摸了一下，算作回答。

　　淑芬慌忙逃出了办公间。

　　章达人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

　　现在，这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随手抓起电话，要通了西严矿区办事处主席赵民权，要他迅速行动，携三万现款前往刘家洼，并且尽可能争取在罢工窑工中招收一些外工，以解决几个大柜劳力不足的问题。接着，他又将公司销售处长刘人杰叫到了办公间，面授机宜，嘱他立即行动，和宁、沪、杭各用煤厂家取得联系，迅速占领德罗克尔公司停产后留下的空白市场。继而，他又挂了个电话给津浦路局赵副局长……

　　这是章达人章总经理最繁忙的一天。

　　十二日，中国公司捐款送至刘家洼镇，委员长刘厂福代表工团接受捐款。十三日，工团赶制锦旗一面，上绣“一致同心，共同奋斗”八字，回赠中国公司。是日，刘镇德公司罢工窑工一千二百余人，受工团委派，赶赴中国公司所属煤矿上工。章达人亲自接见德公司工人代表，并设宴招待。嗣后，中国公司各大柜挂出募捐箱，公司以支援德公司罢工为号召，要求各柜窑工延长工时，增加生产。

　　十四日，商绅代表周叔衡亲赴西严镇，会见章达人，章宣称：若中国公司接办刘镇煤田，当尊重地方意见，将地租银提至十两，吨煤款提至八分。周甚喜，遂与章签订密约。十六日，八千余名红枪会员在总老师刘顺河的召请之下，秘密集结于刘镇附近乡间，拉开了武力争斗的架势。

　　是日，德公司驻华总理约翰·康德偕同执政府实业部、外交部交涉员伍伯清，由北京赶赴苏北重镇徐州，并在徐州城内发表有关刘镇工潮之讲话。次日，约翰·康德、伍伯清抵达青泉县城，驻节青泉之六旅各部奉命戒备，拟以武力干涉工潮。

　　§第四章

　　军方的举动，促使罢工窑工和红枪会迅速合流。七月十六日，刘家煤矿工会联合会委员长刘广福、副委员长李玉坤、青泉县商会会长周叔衡、红枪会总老师刘顺河，在刘家洼镇西窑户铺街面上的兴隆酒馆，就联合农工武装力量，共同应付时局之事，郑重谈判。

　　谈判在工人纠察队、红枪会的严密保护之下进行，整个西窑户铺街面戒备森严。镇上的居民们纷纷说：此次谈判，是“窑工政府”和“乡民政府”的谈判，是决定这块土地命运的谈判！五年前，仗义疏财的三先生以伟人的胸怀和胆略，一手促成了乡矿的联合，扑灭了劣迹多端的兴华公司，为这块土地的历史写下了悲壮的一页。五年后的今天，窑工和乡民的再度联合，也必将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德罗克尔公司砸成齑粉。庄严的历史将再一次证明：这块土地是不可战胜的，生息繁衍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是不可征服的。

　　三先生谢世之后，这块土地上再没出现过一个出类拔萃的伟人。而事实证明，这块土地是需要伟人的，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铁腕来制约的，否则，这块土地就将失去控制，变成魔鬼的世界。九年七月的饥民暴动即是一例明证。设若三先生在世，世风当不致沦丧至此。人们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动乱不安之中，深深怀念着三先生。十一年清明时节，青泉县商绅乡民将这深深的怀念化作行动，集资为先生重修了墓地，立下了一人多高的青石墓碑，盛赞先生在世善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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