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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覃说,萍萍干吗要学得那么尖刻?没见你二哥,他现在只是我三分之一的老板了。公司里又来了小S·森,一个香港的商人。这个时代事情总是变化得很快,有时候你甚至来不及变化。说吧,这么晚等在这儿干吗?

  我同意先不嫁人而是到你的公司里去上班。我不在乎工资多少,但,我想要一间住房。我急需离开那个家。

  覃脱下外衣。她看着萍萍,然后问:小阳还住在家里?

  是的。现在家里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我才不留意这个家呢。

  你来做什么呢?覃在黑影里来回走着,她在想着该怎样安置萍萍这个女孩儿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了杨。杨居然在这个夜晚常常跑出来,并且挥之不去。覃要集中精力,才能为萍萍想清楚。但她终于想清楚了,便对萍萍说,我会尽快找到一套公寓房由公司租下来。萍萍,这对于公司来说已经是破例了。但我也有一个条件,你来“四季”之前,一定要先上一个短期秘书培训班,也是由我来付费。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但你必须去学习,你要到公司来而且希望能有个好一点的工作,我想就是做个秘书了。我们刚好需要一个秘书,你愿意试一试吗?

  行啊,就听你的,只要我能离开那个家。

  再有……

  太多了。

  但我一定要说,萍萍,来我公司上班之前,最好能戒掉你的烟。

  这恐怕不那么容易吧,你不是也抽烟吗?

  我只是偶尔才抽,而你几乎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太多了,秘书决不能是你这种形象。

  可是我苦闷。

  要是以你的苦闷为标准的话,那么这世间就没有人不苦恼了。好了,萍萍,就这样你上楼睡觉去吧。

  覃把萍萍送到走廊。她看着萍萍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然后回到房间,打开窗子,一任夜晚的冷风在她的房子里穿过,卷走萍萍留下的那温暖的混浊的气息。覃觉得她确实不大懂萍萍他们这一代人的苦恼。她像萍萍这么大而且终日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每天很累但仿佛并没有萍萍这么大的苦恼,以至要终日吸烟才能排遣。

  覃没有骗萍萍。她今晚回来很晚确实没有同萧弘在一起,她是被杨请去吃了一顿很不错的晚餐。那是个很幽雅的酒店,在温暖的烛台。她在餐桌上和杨探讨了“四季”服装展示大厅以及他服装加工故事的事。她希望杨能以全副精力和他出色的才干,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这两件事情全办好。她寄希望于杨。她不知道,她可能对她并不太了解的这个男人的期望值太高了,覃在餐桌上意识到,显然,一种新的伙伴关系开始了。她为此而兴奋,她说她之所以接受杨的邀请,是因为杨在接受新任务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落实。结果,到了傍晚公司下班的时候,杨便已经写好了那份可行性报告了。报告里充满杨的大胆的创意。覃真的很满意。覃说杨,你晚走一地儿行吗?我们来探讨一下这个方案。

  而杨则远远地站在玻璃门边不肯走进来。杨说,老板,你看确实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了,而且我也确实非常饿了。我根本不可能饿着肚子和你在这间玻璃房子里讨论什么方案或是报告,眼睁睁地看着我那些可爱的同事们去吃饭。那样,你将无法听清我有气无力的语言而只听到我肚子里发出的强劲的鸣叫声,你想……

  覃站起来穿她的大衣,覃说你不用说下去了,我记得上午你曾邀请过我吃晚饭。我可以为你创造一个美丽动人的晚上,那是为了“四季”未来的光芒四射。走吧,让我的那些勤劳的雇员们慢慢地下班去吧,现在,接受你的邀请是当务之急,况且,我也真有些饿了。

  很好,这样我们的对话就有点莎士比亚的味道了。覃,我发现你很聪明。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把服装展示厅和工厂的事办好。

  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四季”。然后他们就到了杨称之为本市最幽雅最艺术也是最虚伪的一家西餐馆。这个酒店很名声自然价格也就昂贵。酒店的院子里欧洲中世纪时的乡村景象,风车和啤酒桶,然后,鲜红的簇绒地毯铺遍了餐馆的每一个角落。覃竟没有来过这里。杨于是略表惊讶。他们上楼时杨说,这里顾客的的规格很高,他们都是发了财的,所以一个个道貌岸然,高雅得无论与伦比,好像他们是坐在巴和黎的塞纳河畔,而不是麦达林道的这个中国的餐馆。

  覃微笑地坐下。她觉得听着杨幽默的话语很开心。杨是那种使人轻松的人。这时候有一男一女穿着黑色的衣服走进来。男的拿着小提琴女的提着大提琴。他们穿过餐桌走过去,走到为他们安排的那两个大凳上坐下来。他们调音,很轻柔的。然后他们对看一眼,温婉而悠扬的乐曲便响了起来。但却像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鸣奏。杨说,是因为安上了弱音器。一支支凄切而深沉的曲子。是覃所喜欢的那些小夜曲。覃突然觉得这种环境使她很感动。她目不转睛地看看那一对拉琴的人。他们很专注。覃有一阵竟恍惚觉得她此刻真是到了古老欧洲的某个地方,那是个令人神往的所在。但是覃马上又想到了杨的话,想到了杨讽刺的那些风流雅士们。覃便笑了。

  咳,说说你到底爱吃些什么?

  随便,我没什么不爱吃的。

  那个晚上他们在那个幽雅的环境里喝了酒吃了饭。他们酒足饭饱后依然留在了那里。他们在那里缓歌慢舞。那个晚上,覃的大脑确实已经被麻醉。她需要认真地想很久,才弄得清楚杨在她耳边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她甚至连杨把他粗糙的脸贴在她的脸上都浑然不觉。她有些眩晕,又好像不大想离开。覃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轻松而且是毫无理智也毫无戒备地放任着自己。覃不知这是不是可以叫作是天性的解放。他们在那家酒店呆到了很晚,到了不得不回家的时候。覃走路已经摇摇晃晃了,杨自然要求充当骑士送他美丽的女老板回家。杨搀扶着覃。杨很清醒。他们走在很冷的夜晚的麦达林道上,这里离朗园并不远,但他们却走了很久。

  一阵阵冷风慢慢使覃清醒。覃喋喋不休。她说她已经看见朗园的灯光了,她说她觉得脸很热,她的周身在发烧。覃又说,她想哭,有一年在乡下,我们在春节的时候回不成家,大家就这样聚在一起男男女女的醉成了一片。我们哭。觉得世道不公。我想念妈妈,却不能见到她,我们隔得那么远。覃又说,杨,你说像我这样已经到了这把年纪的女人,还能有成功的可能吗?我有点不信。我可以干了“四季”是个误会。真的,钱有什么用?我不喜欢钱,也不在乎发财,谁也不能把钱带进坟墓。

  其实发财不过是个过程,这个过程无非是证明了一个人的能力罢了,除此一点儿意义都没有,覃还说她曾看过一则幽默的故事,有两个女人在争抢一个男老板的女秘书的职位。老板要两个女人都去为老板弄两张飞机票来,结果,精明强干的女人为老板弄到了,她就成了女秘书,而老板却带着另一个不精明强干的女人度蜜月去了。很荒唐是吧,还有点悲哀,但谁又能保证同老板结婚的女人就是个幸福的女人呢?她无非是能在晚上同那个男人睡睡觉罢了,而那个老板的大多数时间还是要同那个女秘书在一起的,你说对吗?杨,你理解这个幽默故事中深邃的含义吗?

  他门在深秋的夜晚沿着深邃的麦达林道一直走到朗园的门口。

  覃说,再见,杨,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晚上,我不会忘的。

  然后覃看着杨返身离去,他的强壮的身影正消失在黑夜中。覃觉得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清醒,因为她终于意识到了,整整一晚上,她竟并没有同杨好好地讨论那份项目的报告。她想去喊回杨。但杨的背影在转瞬之间已经彻底地消失了,彻底地融入了黑夜。

  覃于是独自回到了朗园。她见到萍萍又送走了萍萍。酒醒之后,覃的脑袋昏沉沉的。覃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她关上门窗。她披上外农坐在桌前,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杨的那份报告。覃再度认定杨是个不可多得的合作伙伴。她今后需要有杨这样的伙伴在身边。覃这样想着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其实她已被她的公司异化了。

  又一条鱼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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