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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可我见到他了,他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可你是别人的妻子了。萧思我劝你还是少去接近他吧,让他安安静静一个人走完他的另一半吧。你也别搅到什么旧情中去,那对你不好,他到底是个政治犯。

  那你为什么还给他工作。

  我帮助他是出于人道,那是另一回事。而你要是陷进去,一定会搅得昏天黑地的。萧思,别这么傻。我知道你见到宇建之后会很难过,所以我没有告诉你。但是听我说,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超越了那个时代并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这是值得庆幸的。而你在宇建的身上能寻到什么呢?无非是我们已经摒弃的旧时代的恶梦。我们得向前看向前走。我太了解你们了。你们一旦搅在一起就只能是往泥坑里陷,越陷越深。思你答应我,别再来找宇建,否则我就辞了他在瑟堡的工作。那样,那就真是不会有什么人再能帮他了。

  你这话当真?

  好好跟着那个艺术家过你的日子吧,全家人都认为他人不坏,配你足矣。

  哥这就是你给我的忠告?

  还不够负责任吗?

  好吧。再见。我回家去了。

  萧思在她豪华而典雅的艺术家的公寓里走来走去。她很激动也很哀伤。她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她像每天一样洗过了热水澡后便独自一人躺在了那个宽大而松软的席梦思床上。但是这个夜晚她失眠了。她睡不着,辗转反侧,直到天明。思想来想去。她本来以为她已经彻底忘记了生命中曾有过宇建这个人。十几年后和宇建的相遇对她的震动确实很大,思这才意识到,历史总是不可以凭空割掉的。往事纠缠着不去,这使萧思痛苦不堪。而很多年,她已经麻木已经不知道痛苦为何物了。宇建曾是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至今还是。她甚至不再计较宇建的爸妈是工人,不再计较宇建是生长在建国巷的,就像她计较继母殷那样。宇建不同。

  他是个思想者是个传奇般的人物,他曾领导着整个滨海之城的红卫兵勇士们叱咤风云。他举足轻重。他发表在中央报刊上的那些气壮山河的檄文,曾经成为千万革命青年传诵的伟大篇章。他并且心甘情愿地走进了那个黑暗的布满灰尘与蛛网的地下室,并且触摸了思少女的青春的肌肤并且疯狂地吻了它们。从此宇建不再理睬他身边的无数崇拜者,不再理睬那些女红卫兵女战斗队员。宇建的心中只有一个美丽的女神,那就是他每天都能见到而每天都给予他诱惑的萧思。

  萧思永无休止地诱惑着他。后来,在一个清静的下午,在萧思家空无一人的时候,宇建终于走进了萧思的房间,并听她弹了那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宇建无法解释他当时的激动的心情。他终于第一次不能自抑地搂紧了萧恩。他说,萧思你确实很美。美不是错误。这乐曲也不是小资产阶级情调,马克思和恩格斯就生活在这些乐曲中,但他们还是写出了伟大的《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对一切事物都不能一概而论。在这场运动中使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辩证法,就是一分为二地看待事物。我恨走资派萧东方,我要号召人民打倒这个革命阵营内部的败类。但是萧思你不一样,真的,有了你我才懂得什么叫革命者的感情,你就像马克思终生热恋的燕妮那样,愿意做个燕妮那样的革命者吗?

  在那个下午,萧思想脱掉她的衣服,想彻底地献身革命。她就那样敞开着衬衣站在宇建的面前,那伤疤闪着暗红的光。思缓缓地走向宇建,让宇建的头埋进她丰满而温暖的胸膛。她的手抚弄着宇建粗糙坚硬的头发,杂草一般的。她的身体已经触到了,那正在勃起的激情。但,终于,宇建挣脱了。宇建坚持了一个革命者的也是一个男人的抑制力。宇建离开了萧思,他在离开的时候周身颤抖。

  后来,思便投身到宇建的理想和行动中。她跟随着宇建捣毁了一个又一个“资产阶级”的黑巢,把一批又一批黑帮送进,“牛棚”。宇建不愧是他那个时代的一个英雄,直到有一天,他锒铛入狱,成为罪人。但是他无悔无愧,这是萧弘最后一次去监狱看过他后说起的。

  从此字建销声匿迹。

  从此新的时代到来。

  从此很多年过去。

  宇建的出现证明了宇建确实存在过,而且是存在于一个镂骨铭心的地方。

  萧思一直睁大着眼睛到天亮。天亮以后,思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打给覃的。覃接到萧思的电话时很惊异,因为她们之间仿佛已有半个世纪没联系过了。覃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覃就听到萧思用一种非常亢奋的声音说,我一夜没睡我一直熬到天亮,你知道吗?我昨晚在我二哥的酒吧里见到了宇建。你听我二哥说起过吗?宇建出狱了。真没想到我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见到他了可是我又见到了他。于是,像一下子回到了从前。覃你能理解吗?那时候我只把那秘密告诉了你也只有你才能真正理解我和宇建。他回来了。他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里。可是覃你知道吗?我昨晚见他时他冷漠极了,后来萧弘也威胁我不要同宇建接触。我心里乱极了,我很难过,我丈夫巡回演出就要回来了,但是我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我已经变成另一个人,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是的,我要找宇建,我一定要找他,十几年我有好多的话。

  萧思没等覃说什么就放下了电话。宇建的出现使这两个已变得陌生的女人仿佛一下子又熟悉亲近了起来。萧思知道,无论隔得多远多久,但覃是她唯一可以倾诉这一段隐私的朋友,所以,她才急不可耐地天一亮就打了这个电话。而覃也并没有因为萧思电话的不礼貌而嗔怪她,覃是理解思的,因为她了解那个时代的那一段很动人的但又很古怪的心史。

  覃放下电话,她想哪一天她也该去看看瑟堡的宇建,他们毕竟是曾很要好也很纯洁的朋友。覃也承认,宇建确实是个天才。

  萧思的第二个电话是打给萧弘的。她有点吞吞吐吐。她说她丈夫经常到外地演出,而她总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所以很寂寞。思很委婉地提到,二哥你不是邀过我到你的酒吧里去弹钢琴吗?我去听了,你们总是放唱片确实没什么意思。你们去买一架好一点的三角钢琴来吧,我也是一流的钢琴师,我每晚至少可以为你的高雅的顾客们伴奏二至三个小时吧……

  不行!萧弘在很干脆他说过这两个字后,就毅然放下了电话。

  蜂音在萧思手里的电话听筒中响着。思很愤怒。她狠狠地骂道,混蛋,便摔掉了手里的电话。

  思走到床对面的那个穿衣镜前,在镜中看她失眠失血的脸。她觉得她不化妆的时候真难看,这可能说明她确实已经老了。她用细长而枯瘦的弹钢琴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和嘴唇上轻轻地滑来滑去。她对着自己的脸惊恐万状。她想到岁月无情,便扑到宽大的软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萍萍一直在覃的房间里等着覃。已经很晚了。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很昏暗的台灯,萍萍是坐在阴影里等着覃的。萍萍在覃的房间里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萍萍把覃的房间弄得乌烟瘴气,连她自己的眼睛都被熏得很疼。

  几乎已是深夜。确实已是深更半夜,覃才轻轻地推门进来,她没看见萍萍,但她却在浓浓烟雾的另一端听到了萍萍说,我以为你一夜都不会回来了呢。

  萍萍?

  你和我二哥幽会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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