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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在冰冷坚硬的木条凳上。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不到他残酷的激情。仿佛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悄然离去。她单薄的肩膀细长的手臂,长长地向前伸着的脖颈。那一刻,他曾经闪念,如果妻子能胖一点,也许不会显得这么凄惨。

  他打开墙角的白炽灯,让仿佛纽约的阳光照进来。尖锐的光照让妻子的身体更加一览无余。那所有的衰朽,哪怕最最细微的皱褶。他于是用浅蓝色的玻璃纸遮住了纽约的光。是的,冷色调的。他开始工作。满怀了旧日那种如火的热情,画眼前这个僵尸一般的身体。他知道,任何的生命都是有尺度的。这是他画着妻子的时候唯一的感慨。他也把这慨叹揉进了画里,让人们感受到这慨叹的力量。

  画这幅画儿时可谓力透纸背。以他最热烈也最浪漫的对岁月的缅怀。他最后完成的也是最用心力的部分,是妻子亡失的乳房。他从来没有描摹过这样的乳房,仿佛早已经没有了生命。那低垂的纸一样薄的干瘪,让他不情愿地想到了木乃伊。那些被沙漠风干的也曾美丽过的女人。是的萦绕在画家眼前的,还有罗丹的《老妓女》。但那妓女是罗丹的模特,而他表现的,却是自己的妻子。

  于是他愈加屏神凝息,将那对乳房画得异常清晰。那近乎残忍的真实,他不想隐瞒其中任何细节。但出于更深的怜悯,他虚幻了妻子的面容。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面庞,却留下了无限苍凉的表情。她不像罗丹的老女人那样,脸上有刀刻一般坚毅的棱角。而他妻子脸上的线条,却始终都是柔和的。以至于直到她的死亡,都没有让他觉得不可亲近。

  而这幅画,女邻居自鸣得意地眨着眼。在那双眼睛里,伊看到了,她的狡黠和她的,终于的如愿以偿。她说,这幅画就在我的手里。通过他,我用高出美术馆双倍的价格,回购了他的这幅画作。这是他的经典之作。您想看看吗?

  伊漠然的表情。不知道有没有想看的欲望。

  完成这幅画后,用他的话说,就等于是,他杀了自己的妻子。

  女邻居言犹在耳,又回到了杀人的主题。

  因为是他让那个女人在自己的画中觉出了,生不如死。所以,他说,您难道不相信吗,有时候,艺术也是能够杀人的。

  几天后他再度回家。他尽管早已不住家中,却也会时常回来看望妻子。他不知道那个静静地靠在沙发上的女人其实已经死去。她身边什么也没有,甚至连猫也外出找食去了。他觉得她死去的时间并不久,她身上还有些微的体温。她的四肢也可以任意摆布,她只是没有了呼吸,脉搏也不再跳动。

  他没有立刻报警,因为他还从来没画过死去的人。于是亡妻为他充当了最后一次模特。他觉得她靠在那里死去的样子很感人。那么坦然地,她一定怀了很淡定的心境。她不是死于非命,而只是正常的死亡。她就靠在那里,张开手臂,那姿态有点像耶稣受难。而她的头颅,竟也像基督受难时那样,低垂在胸前。因为衣物,看不到她萎缩的乳房。而刚好埋在阴影中的脸上,也看不到哪怕些微的皱纹。阴影中的那张脸上,只看得见她尖尖的鼻子,柔软的嘴唇。而刚好从窗外射进来夕阳的光芒,为她的身体铺上了一层绘画一般的光晕。他于是难以自抑……

  他不顾一切地支起画架,抓起画笔,就成就了这幅,他生命中最为辉煌的画作。用妻子的死亡交换的,他绘画生涯中的巅峰之作。

  是的,没有杀戮。他妻子是正常死亡。死于心力衰竭。在短暂的午休中。所以没有痛苦。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会死去。她只是坐在沙发上,头轻轻垂下。就离开了,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以这个最后的死亡,画家完成了杰作。却遭到警局的质询。没有人能理解一个艺术家的举动。他承认他就是疯子,但是他爱他的妻子。她活着也会同意他这么做的。在她的心目中,他的艺术高于一切。

  他流着眼泪画完这幅画。他不能忍受有人来破坏她美丽的姿态。她连死都是美丽的。所以他必须将这个美丽的死描述下来。因为他是画家。他身负这样的使命。而且,如果是她有意将这最后的形象留给他的呢?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她的恳求?不,他的心并不冰冷,他只是在执行她的遗嘱。他把这幅画命名为《死去的妻子》。你们看看这幅画就知道了,画这幅画时他是带着怎样的神圣和悲伤。

  如果你们不愿意相信,可以去看看雅克·路易·大卫的《马拉之死》。马拉,您没有听说过?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袖。是的他很早就读过关于马拉的书。或者雨果的《九三年》?总之一个猥琐而狡黠的革命者。主张血腥镇压,格杀勿论。而他自己,最后竟然也死于暴力,在浴缸中被一个女人刺杀身亡。所谓的以血还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那幅《马拉之死》就成了他的墓志铭。

  他从不否认妻子的死和他有关。因为几十年来他一直在消费着她的爱情,乃至生命。他爱她,画她,冷落她,然后抛弃她。这所有的他在她身上所做的一切,都在一点一滴地销蚀着她的生命。他就是慢慢浸透于她体内的那致命的砒霜。他就是她的毒药,在他们相处的每一天中,他都在毒杀她。只是伴随着岁月荏苒麻木不仁他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在杀她了。所以,没有人当他是凶手,甚至他自己。人们看到的只是他日益地冷漠,甚而不近人情。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无条件地顺从他。所以,如果说在他杀害妻子的过程中还有帮凶的话,那就是妻子自己了。她何以要如此无怨无悔地将自己置身于他的控制中?她难道连最起码的为人的尊严和原则都不想要吗?当然,她已经死了,他不想再追讨女人的罪责。毕竟他是男人,他责无旁贷。他也从不讳言他的罪行,他承认,就是他,用一笔一划的线条,一团一块的色彩,杀了那个可怜的女人。

  伊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绘声绘色的女邻居。她为她倒茶,而茶的颜色,已经从一开始的凝重的棕红,变成了一种灰褐色的淡泊。伊知道此刻的红茶已淡而无味,却不敢相信,女邻居竟能将画家和画家妻子的故事描述得如此感人肺腑。伊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对画家妻子的追怀和哀悼中。她想象不出一个女人要固持着怎样的爱,才能忍受这几乎非人的生活。

  伊对女邻居刮目相看。想不到她竟能把故事讲到如此凄切。那不仅需要话语的能力,也是内心的一种关照。

  在女邻居的描述中伊突然发现,事实上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描述这个世界。女邻居用她的话语,画家用他的笔,人鱼挥霍她的肢体,而商人则用金钱堆积他的现实。那么女友呢?用她和男友华丽的狐步,导演则痴迷于他的镜头他的蒙太奇。总之,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描述。希望能得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结论。他们生活的过程也就是描述的过程,所以,他们的故事是他们自己编织的。

  伊想到这些的时候不禁快慰。不,快慰已不足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是的,而是一种莫名的激情。她看着女邻居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柔和,不再那么充满了芥蒂和疑虑,甚至不再那么鄙夷。

  她觉得她应当向描述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由衷地致意。她于是决定再泡一壶新茶。尽管女邻居不停地阻拦,伊还是执意换了新茶。还是那澄澈的茶的红色,来自印度的。伊说在女邻居深情的述说中,她仿佛看到了纽约画室中那凄美的景象。那些唯美的画面,就像是,一个个被切换的电影的镜头。她觉得那镜头不仅委婉诗意,悠长幽深,却也是残酷的。伊长久地沉浸在女邻居的故事中,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的心一直都是疼的。

  但是紧接着又听到女邻居在她耳边低声说,请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

  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伊,对谁说?她又能够对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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