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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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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伊刚刚被女邻居的故事感动得肝肠寸断,怎么会突然之间就不被信任了?伊觉得自己就像是从一个纯粹的高空,忽然跌落到了猥琐的现实中。于是一切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原点,这个庸俗并且乏味的世界。而让伊愤愤不平的是,她反倒成了一个飞短流长的嫌疑人。而她此生最最厌恶的,其实就是那种搬弄是非的饶舌者。 伊脸上定然显出了不愉快。她甚至连“我不会说的”这样的话都懒得说,更不要说“保证不说”这类的誓言。她记得女邻居在开始讲述前,并没有提醒过不要外传一类的话。如果她事前就有“保密”的要求,伊肯定听都不要听,更不要说拿出她的红茶了。 仿佛被羞辱了一般,伊恨不能把刚刚听到的一切全都从脑子里倒出来。她不想玩儿了,也不想再说什么。她只是站起来,招呼着花园里的园丁,好了,就到这里吧,您要多少钱?花匠惊异的目光。他只是直起腰来。满手的泥土。滴落到眼睛里的,咸涩的汗水。他来回地看着伊和他的主人。这个懵懂的农民站在那里。他只是不温不火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他也许并不知道伊被女邻居冒犯了,更不知道伊的不近情理只是迁怒于他。 伊毫不顾及坐在对面的女邻居。她径自转身离开了门廊。伊回到房子后反而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太过分了。是的伊本来一直留存在画家妻子哀怨的氛围中,她觉得哪怕凄然却也是美好的。女邻居有什么权力将这美好的感觉损毁?让伊为她所不屑的那些“是非”愤怒不已。 伊听到门上发出的谨小慎微的敲击声。她知道那一定是园丁,而不是女邻居。她当然不该对那个为她的花园工作了大半天的农民发脾气。她于是打开房门。或许,她对自己的人格太在乎了?至于吗?伊问着自己,是啊,犯得上吗?一个善意的叮嘱就能诋毁自己的人格,那她的人格也太不堪一击了。 伊几乎笑盈盈地走出房门,并且笑盈盈地招呼门廊下那个孤独的女人。伊甚至极尽讨好之能事,尽管这并不是她的所长。是的,伊已经最大限度地做出了让步,即是说,她已经不再把女邻居的嘱咐当作冒犯了。她走到女邻居身边,为她斟满橙红的新茶。她想以这样的姿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仿佛刚才的不愉快并不曾发生过。 那一刻伊真的想到了女邻居诸般的好,想到了她为她送来的那些树苗,还有,她让她听到的那么感人的故事。她觉得这故事不用怎么加工,就是一部很荡气回肠的电影了。她当然不会把别人的故事写成电影,那是她做人以及从业的原则。 当伊怀着宽容之心重新坐回在女邻居对面,却发现女邻居已经泪流满面。她径自地哭着,说她真的很懊悔。她知道她不该那么说,她说她真是蠢极了。她那样说只是出于一种思维的惯性。她真的想要伊听到画家妻子的故事,她觉得那或许能对伊的写作有帮助。为此她不惜背叛画家。因为他在对她讲过了这段切肤之痛后,就是这样叮嘱她的。他说请您一定不要把我的故事,当作您未来与别人交谈时的谈资。是的他的确是那么告诫的,但是,这就是她也这样说的理由吗?她明明是那么敬重伊,那么想得到伊的友情。为此她不知该怎样补救,她不想成为伊心目中那个庸俗透顶的人。她说,那天她接到伊的邀请后,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伊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感动了,但是却久久地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她心里引发震荡的,竟来自一个显而易见的庸常的女人。那么伊的感动是不是也很庸常了?不,伊最后否定了自己的疑虑,任何来自内心的感动都是高贵的,无论它们来自什么地方,什么人。 如此,潮起潮落,阴晴圆缺,伊独自走在初夏的沙滩上。伊赤着脚,感受着那表面的冰冷之后沙层深处的温暖。每一个脚印都能踩出这样的次第。先是晚风吹过的表面的清凉,踩下去,便是被照射了整整一天的太阳留在沙上的余温。伊喜欢这种行进中的双脚与沙滩之间的关系。那循序渐进的。冷,或者热。那林林总总的,被他人感动的所有瞬间。 十一、被噩梦扭曲的瞬间 那所有的,被噩梦扭曲的瞬间。伊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肢体冲突。强壮的男人和同样强壮的,却正在衰朽的长者,尽管,他一直以为他的雄风犹在。女人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这一次是真的踩在了刀锋上。仿佛能看到那流淌的血。 男人攫取女人的方式不同。但金钱和艺术同样有力量。那场相互之间的殴斗默默进行着。速度之快,力量之猛,你来我往,甚至看不清谁被打倒,谁又被击中。然后是相互追逐,次第跌倒。只是偶尔的一声叫骂,却不知是从哪个男人的喉咙里发出的。这就是男人之间一对一的较量,古罗马角斗士一般的那种,生命的对抗。 尽管小区里的人们纷纷闻讯而来,却没有人真的挺身而出,阻止这场无声的格斗。人们匆匆赶来或者只是为了观赏,在观赏中寻求某种久违的刺激。是啊,海边的生活太平淡了,而夏季,人们的心情又总是恹恹的。就仿佛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或期盼着这场争斗,就如同炎热的夏季,人们在渴盼着一场久违的甘霖。 慢慢地,终于有鲜血参与了进来。却依旧地没有人想要前去阻拦。人们只是静待着,某个结局。或者更刺激一些的,譬如这场对决中有个人会丧失生命。是的没有人劝架,更没有女邻居反复说过的那样,在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是的没有援手,有的只是,决斗双方对各自尊严的疯狂捍卫。邻里间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真他妈的冷酷。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纵容这场失去了理智和人性的争斗;就等于是,为这对拳脚相加的斗士摇旗呐喊,火上浇油。 但最终,凌厉的攻势还是慢慢减弱下来。于是偶尔地停歇,喘着粗气,似乎在为新一轮的攻势集聚力量。然而伴随着这样的停歇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便显见了双方力不从心的颓势。但是他们尽管气喘吁吁,强弩之末,却又谁都不肯偃旗息鼓,就此了结。 究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对决中的男人谁都不肯泄露。他们只是默默地打,默默地角逐,仿佛雄性野兽在争夺它们的地盘,包括雌性的伴侣。此时被夹在中间的那个女人,似乎于征战的双方已不再重要。她只是被丢在一边低声哭泣,绝望中那母兽一般的寸断肝肠。 一个仿佛撕裂一般的急刹车。 伴随着红色保时捷跑车的剧烈抖动,女邻居从汽车里跳了出来。她不顾一切地奔向人群,就好像她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她是围观人群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冲上来劝架的人。一个女人,大义凛然地站在两个相互袭击的男人中间,任凭那些惯性中的拳脚落在她的身上。她不躲闪,也不退让。她站在那里英勇的姿态,就仿佛她是圣女贞德那样的女英雄。 或者是因为争斗双方看到了这个不畏强暴的女人,或者是因为他们确实已无心恋战,不再有攻击对方的气力了。总之,那两个男人在女人的强势下,几乎同时收手。也或者,他们正汲汲可可地等着有人能站出来帮他们下台阶呢。只是想不到前来收拾残局的,竟然是这个他们谁都不曾在乎的女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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