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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然而最终,这一场酝酿良久的轩然大波,完全没有流向似乎它应当流向的渠道。梧桐在给顾医生的专护中突然昏倒,经过诊断是过份劳累和低血糖,这自然是小事一桩,静脉注射一支高浓度的葡萄糖和静卧休息就解决问题了。也就是在医生诊断之前给她精心检查身体的过程中,按压腹部时,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包块,当然就进一步进行全面检查,情形是意想不到的糟糕--肠癌。

  这一天风和日丽,医院照样是在悠远的静谧中苏醒。阳光还是那么热情、透明,天依旧湛蓝如洗,透着沁人心肺的纯净、秀美,白云还是那么多情,飘逸,微笑着佻挞地浮动,路边齐刷刷的两排健壮、挺实的法国梧桐,依旧婆娑着,枝头攀住枝头在窃窃私语。一切如常,一切都没有预兆,都没有暗示,厄运悄悄地却又那么清晰安然地降临了。

  梧桐住进外科,我坐在她卷起被褥后的空床板上与李灵霞和韦宏波相对无言,默默长坐。我第一次感到这个房间暗淡无光,狭小凌乱,还有一种潮湿发闷的气味,我不敢认真地四周环视,以免“满目凄凉”叫我更加伤感。

  ……梧桐手术的那一天,我去看她。每回去我都只注意她的眼睛,只要她那双带着狐仙气的大眼睛依旧明亮,依旧传神,她就是瘦得三根筋挑起一个头我也知道她并没有垮。她已经做好了一切术前准备,刚刚洗净的头发蓬松着,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型的气味。她平静地对我说:“燕喃,我多希望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病人,一点医学常识也没有,我愿意受骗,有时隐瞒也是一种保护,直到死都是那么无忧无虑。可我是个医务人员,要那么清醒地、面对现实地做病人,要反复地看自己的手术方案,想装糊涂都不行,真太严酷了……”一进病房,我就注意到她床头堆积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业务书和医疗杂志,它们令我分外地难过。

  “我知道我要出事了……我有这种预感,不能所有的好事都落在我一个人头上,我太幸运了……我不伯,什么也不怕……毕竟我曾经好好地活过……”她的眼睛迷迷茫茫地望看天花板,看得出她在追寻一种更顽强的东西来支撑自己。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轻声他说:“要不要给小岸挂个长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但反正我说了,并且情真意切。

  “不用。”显然她已经深思熟虑,“干吗把通苦和烦恼转嫁给他,再说他现在转场在海南岛执行训练任务,那里的环境、气候都很艰苦,如果晚上再睡不着觉,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我自己能挺过来,等手术后知道全部结果以后我再详细跟他说。”

  这时外科李主任走过来,探下身子,父亲一般他说:“梧桐,别紧张,我主刀。”

  梧桐把手放在李主任的手上面,微微点头,然后目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李主任的眼睛,渐渐地用力抓住李主任的手,斩钉截铁他说:“主任,我再说一遍,打开腹腔以后,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把我剩下的肠子跟直肠吻合,我绝对不开人造肛门。你答应我。”

  李主任唯有点头。梧桐还不放心,又冷冰冰地补了一句,“如果你给我开人造肛门,麻醉醒过来我就自杀!”

  这是一个危险的选择,一般象梧桐这种情况,应该在手术的同时,封闭肛门,然后在下腹部的一侧开个口,接出来一根管子,然后挂上一个装大便的瓶子。当然这带来的是一生的痛苦,但是保险。而梧桐的选择有可能因为手术的不够彻底而使癌细胞全面转移。

  我不能想象,梧桐26岁就从此半窝着腰,挂着一个屎瓶子在医院的林荫道上游游荡荡,她曾经是那样的精力充沛,勃发着青春的生机和活力。但是我更不能想象因一丝的隐患而给她带来难以预料的危机,假如病灶毫不留情地转移,那她人生的道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我劝不了她,我不知道哪种选择更正确。连李主任也缄默不语。

  “你们不用担心,”她反过来安慰我们,“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素质,术后还可以坚持吃中药、化疗,有节制地锻炼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你们只管放心。”她的口气把握十足,俨然一个外科专家。

  那一天的手术进行了将近十个钟头,下了班我就守在手术室的门口,李灵霞和韦宏波紧张匆忙地穿进穿出,连招呼都没空跟我打。……直到李主任疲惫地走出来,淡蓝色的手术帽被汗湿成了深蓝色,一身的血腥气,驼着背微微地喘息,我才赶紧迎上去,两眼追灯一样地盯住他。老头有气无力他说:“手术相当成功。”我闭了一会儿眼睛,表示感谢上苍。这时,梧桐躺在平车上被推出手术室,她双目紧闭,脸跟身上盖着的白被单一个颜色。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由于梧桐跟恶运死抗,不屈不挠,刀口恢复得很快,一周之内她就能捂住肚子下床走动了。再去看她,她已经能一本正经地跟伤病员打扑克了。

  一天黄昏,我下了班正要进“女儿楼”,听见有人叫我,猛一回头,我差一点没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刚刚修剪过的冬青树旁边站着顾医生。

  我当然知道他毁容到了什么程度,但在夜色中突然看到他仍不免大吃一惊:深褐色的扭曲在一块高低不平的伤疤占据了整个左脸,还爬过鼻梁蔓延了右脸的一半,下巴完全变形地收了进去,嘴唇翻起已难以并拢,露出的一道缝可以看见门牙,他的头发也是残缺的,稠一片,秃一片……唯有男中音依旧如故,还是那么悦耳、好听。

  “请你把这个交给王京健好吗?”他说,并且尽量不看我努力调整过情绪的脸,交到我手上一封信。

  是的,他的双手疤痕累累,弯曲都相当困难,缓慢,不要说再拿手术刀,就是在内科当医生给病人触诊,也是无法进行的。我一个劲地好好好,几乎到了点头哈腰的地步。接着,他郑重其事他说:“你代我谢谢她。”

  我难堪。但马上又觉得话中并没有讽刺和轻蔑的意味,真的一点也没有。他相当诚恳:“……她不因为同情、怜悯来看望我、护理我,不用假象来欺骗我,这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她还是把我看作一个真正的军人,可以独自走出黑谷。是的,我痛苦过,也绝望过,但也只有从这么深的痛苦和绝望中走出来,我才有勇气迎接我今后的人生。我再也不会在突如其来的苦海中,为寻找一块木板或者一根稻草而伤感而抱怨而痛不欲生,再也不指望在任何时候被任何人理解从而就奢谈什么理解。我就是我,还象从前一样,照样享受人生,唱我爱唱的歌,吃我爱吃的东西,做我愿意做并且能够做到的事……我照样热爱生活,热爱生命……

  “不错,我是恨过她,恨她无情无义,恨她情若浮云,但是如果她已经不爱我而是为了维护某种规范,为了做个好党员守在我跟前,那我只会比现在更痛苦,更恨她。那才是对我最大的看不起,我算个什么东西,要去依附一个女人苟延残喘,那我还配是男人,还配是军人吗?这样很好,我从心里感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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