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黄连·厚朴 | 上页 下页


  珠珠披着羽绒衣带着一股寒气由门外撞进,奔到床前,从怀中掏出一只花猫来。猫儿似乎并不愿在这寒冷的屋内停留,被推出的同时转身又朝珠珠的怀里钻。

  于莲舫嗔怪地责备女儿,多大了还玩儿这个,被子都让它印上了梅花印儿。珠珠说,您不觉得它长得像我爸爸吗?小老虎似的,我爸也是属虎的。又说,她今天要去外院补课,让于莲舫帮她看一天猫。

  于莲舫看着女儿,这女孩虽然刚刚十六,却已人高马大,长得酷似她的父亲。于莲舫说,叫奶奶替你看,妈今天也有事要出去。珠珠说奶奶不喜欢小动物,上礼拜让奶奶看,她把猫拴在厕所里,那绳把猫腿都磨出血了,所以这礼拜就不能把猫妹妹交给她了。说着珠珠将猫高高举过头顶,在屋里旋了一圈儿说,我奶奶是属耗子的,怕猫。

  于莲舫逗着女儿说,我是属小干鱼儿的,更怕猫。她希望孩子能在自己房中多待一会儿,毕竟是自己一手抱大的女儿,虽然法律上判给了丈夫,血脉亲情总还是连着的啊。于莲舫问珠珠的英语阶段测验过关了没有。珠珠的脸有些阴,停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英语,sorry,sorry的舌头老伸不直。我爸也是,去什么美国,说是将来让我也去。等着吧,我去尼加拉瓜也不会去美国。于莲舫的心一沉,孩子迟早要跟她父亲走,这是明摆着的事,明显的,龚家不愿意她与孩子有过多接触。为孙女补习外语,惠生老太太不惜重金托关系在外语学院请了教师,让孩子顶风冒雪每周从城东南到西北斜穿一大趟,其目的只是一个——出国,离开于莲舫。

  果然,老太太在廊下招呼孙女了,声调不高,却含着威严与不满。珠珠说,奶奶叫呢,得走了。于莲舫无言地看着女儿,内心溢满酸楚。珠珠窥出母亲的心态,抱住于莲舫的脖子说,妈,我永远是您的。咱们的关系是铁硬铁硬的,我身上流着您的血,想换也换不了。夫妻是什么,近的时候比谁都近,要说远呢,就一点关系没有。于莲舫很吃惊珠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说,小小年纪不要瞎想这些事,要紧的是把你的英语搞上去。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你不要老让我惦记着你的英文。珠珠在于莲舫耳边悄悄说,妈,我爸昨天来信了,说是过几天要回来……犹豫了一下,珠珠满脸不快地说,他说还要给我带个后妈回来呢。于莲舫一惊,她没想到龚晓默的进度这样快,一股焦躁情绪油然而生,但她很快按捺住自己,淡淡地对珠珠说,这也是正常的。珠珠补充说,那个即将进门的妈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叫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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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手托天埋三焦,左右开弓射大雕……龚老爷子站在正房里,对着院中自雪,轻松自如地练了一套八段锦,而后不吁不喘地来到书案前,在老太太铺好的宣纸前挥就一联:雪过黄连淡,风来厚朴香。

  此时于莲舫恰好进屋,她身上的细雪遇到室内温暖的热气立时变作晶莹水珠。惠生老太太见她进屋,一句招呼不打,兀自进到套间去了。于莲舫来到桌前,见到老爷子的字,直夸好,老爷子说喜欢就拿去。这时里间传出老太太的咳嗽声,于莲舫赶紧说,还是您收着吧。

  帮老爷子收拾笔墨时于莲舫问这副对子为什么单单选了黄连、厚朴两味药。龚矩臣说黄连、厚朴两味药乃中医看家之药,恰如日常生活中的白菜、萝卜,是为炊必不可少的。黄连苦寒,泻心除痞,清热明眸,厚肠止痢;厚朴苦温,消胀泻满,痰气泻痢,其功不缓。二者味虽都有泻的功能,药性却不同。黄连独用其气,厚朴专用其味;黄连降火,使气能通其自升;厚朴升阳则欲其自降。于莲舫听了说道,我记得,龚老太医给光绪皇帝诊脉开方时同时用了这两味药。龚矩臣到底记性不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于莲舫由柜内取出一套医案说这是光绪三十年至三十四年间,龚家祖父诊病的记录。说罢翻至一页读道: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初六,申时三刻,予于仁寿殿为上请脉,其时太后亦在座,上之脉象左尺脉沉迟,右关脉浮迟,脉十五次一停……

  龚矩臣插言说,左尺沉迟,肾已虚得厉害了,小便定为白浊,而且伴有耳聋虚鸣,右关浮迟乃胃寒虚膨。这个皇上啊,先天肾水不足,后天脾胃失调,也是病人膏肓了,真难为了我父亲。于莲舫说,小便白浊,沉迟阴肿,西医当是肾炎症兆。这样推断,光绪当年患有肾小球肾炎,这个病搁今天也是个难缠的症病。龚矩臣说,脉搏动十五次一停歇,说明胃气将尽,光绪死期当在半年之内,我父亲记录这点,可见已料出大渐时限,只是讳于帝王威严,不便直言罢了。于莲舫说,既然如此,老太医为什么不补脾肾却用了黄连、厚朴这样降心火,消涨泄满的药呢。龚矩臣吟沉了半晌说,父亲用药,想必有他的道理,按说肾气不足则昏厥,腰冷,胸疼,耳鸣,肾为脾之关口,心气平则脾土荣昌,故心火是脾土之丹,心火旺则母欺子,脾自不能凝聚元气,因而殃及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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