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黄连·厚朴 | 上页 下页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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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晨,于莲舫拉开窗帘,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隐约看见惠生老太太正站在院里看腊梅花。此时,天上仍落着稀疏的雪,地上、檐上都是莹莹的白,垂花门的花垂也积了雪,显得厚重臃肿,仿佛要将整个门框坠落下来。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锥,锋利地泛着不折不扣的寒气,让人的心一阵阵发冷。院内没有脚印,也没人扫过,各房的门都紧紧关着。于莲舫想,这样严寒的天气,这样清冷的早晨,老太太能有此雅致,实在不是一般每日为青菜几毛几分一斤而操持的平民百姓所能做到的,除令人感到赏花者不食人间烟火的遥远和脱俗之外又难免产生一丝孤芳自赏的忧悒与造作。老太太肩头的大红披肩与白雪相辉映,鲜亮醒目,只让人想起《红楼梦》“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那些披大红猩毡的哥儿姐儿们来,看脸面,却又分明告诉人们,那哥儿姐儿已不复存在,红光的罩护下竟是富态态一个贾母。朔风猎猎,冷气逼人中的悠闲贾母。 房子是老式平房,没有暖气,屋内气温很低。于莲舫哈着手,用冰凉的铁钩挑开炉盖,见炉中的蜂窝煤只有两个眼尚有些苟延残喘的亮儿,便扔了铁钩,放弃了挽救的希望。炉火这样不争气是昨天夜里烧得太乏,又加上新煤的缘故。这装着铁皮烟筒的煤炉正如这座规整的四合院,在京城中已属凤毛麟角,院子建于清代道光十六年,是孝和睿皇太后赏给御医袭尚臻的。龚家世代为朝廷御医,以辛劳谦恭,谨慎做人,医术精湛,换来了济世德劭的名声。 先祖龚廷贤在明代便是名扬四海的医林国手著有《寿世保元》、《鲁府禁方》等传世医书,驰名遐迩的十全大补汤配方及使用方法便为龚家所创,所以论龚家的医史实在久远得很了。惠生老太太的公公龚钟鹤也充任过太医院御医,清代太医院承袭明代医制,设管理院事王大臣一人,院使一人,下有御医二十人左右。御医们各专攻一科,分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疮疡科等。太医院建在前门内东南角,光绪二十七年以后,转至地安门东皇城根,离龚家住的锣鼓胡同并不太远。 龚钟鹤在太医院录属大方脉,专攻中风及五疸,医术高超,颇受内廷信任,为光绪、慈禧把脉诊过病,曾受太后“医林状元”之匾。 清帝逊位后,龚钟鹤赋闲在家,求医者不计其数。民国时期,北京有四大名医,即肖龙友、施今默、汪逢春、孔柏华。龚钟鹤的名声虽不及四位响亮,但因为曾充任过御医,也很得病家看重。肖龙友对《伤寒论》的研究颇有建树,施今墨注重辨证,汪逢春擅长时令病,孔伯华为温病大家,御医龚钟鹤当时则以治中风而名噪一时。段祺瑞曾派专车请龚钟鹤去府上看病,脑后仍梳着大清辫子的龚国医对段祺瑞的相请怠慢异常。言去亦可,非黄金百两不能出门,且所乘的车必须去掉车座,车中摆上太师椅才合出诊规矩。于是段祺瑞不得不让人改车,去掉沙发座,安上太师椅,才恭请龚老太爷登车……那时惠生老太太的丈夫龚矩臣只有十岁,父亲出去诊病,他常常抱着诊匣,跟随父亲左右,形影不离。所谓诊匣不过是个紫檀木小盒子,内里装着明黄缎子缝制的脉枕。 这只脉枕据说是光绪与西太后用过的物件,皇上与太后己去,龚钟鹤出宫时便随身带了出来。三寸宽五寸长的小枕细软精致,是龚钟鹤御医身份的象征。诊病时,御枕向外一拿,病者自添了万千的恭敬。特别是那民间少见的明黄色曾为礼部制定为只有帝后才可使用的颜色,是连亲王、贝勒也不准“僭越”的。皇帝用过的物件,老太后的腕也曾在上面搁过,如今却为百姓服务。昔日王榭堂前燕,眼下真的飞人寻常百姓家了,让百姓家也见识使用了帝王之物,获得了一种身份的满足,那病自然早早好了几分。 当年捧御枕的龚矩臣如今已年近九旬,承继祖业,成为德高望重的名医,因年纪太大,拒绝了一切社会头衔,不出大门一步,偶有求医上门者,也常被老伴惠生挡了驾,诚心地颐养天年了。为了不使老国医医术失传,中医研究所派副研究员于莲舫帮助老爷子整理医案。这个工作已进行了五六年,那些堆积的医案不过整了三分之一。并非工作效率不高,而是受制于多种因素:一来老爷子自幼随父行医,医案中有不少系其父龚钟鹤的在其中,内容多涉及到宫内及后来诸多社会要人,牵扯到历史人物,这使于莲舫不敢掉以轻心;二来惠生老太太对老爷子的饮食起居管制极严,规定每日工作量不得超过两个小时,所以进度几乎说不上。当年单位之所以派于莲舫担任这项工作,主要因为她是龚先生的儿媳,儿媳帮公公整理医案较陌生人来干,自然是方便多了。 方便也带来不方便,于莲舫与龚先生的儿子龚晓默三年前了婚。龚晓默去美国进修人体遗传工程,后又转行搞生物制三年中竟没回来过一次。给父母倒是常有信来,对于莲舫却是连捎带着问一下也没有的。于莲舫对此并不计较,也不觉遗憾。分手是她主动提出的,如果要讲理,理亏的是她,她现在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也没有权利对龚晓默表示任何不满。离婚后。 单位没房,龚家腾出外院两间南屋让她继续住着足以显示了这个家族的宽宏大量。外界人对惠生老太太仍能容纳离婚的儿媳居住龚家这件事本身给予赞许,说老太太有礼,大度,温文,雍容,有长者风。然而只有于莲舫才明白,老太太的“长者风”对她实则是一种报复,是一种慢刀割肉的钝痛,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折磨,更是一种难与人言的尴尬。依她所意,她一天也不要在这大宅院里待下去,如果有可能,她马上就会搬走,远远地离开这里。 再不见这里的一切。但提供这种可能的机会却渺茫又渺茫,如一根飘荡的丝,若隐若现,难以捕捉得到。让她急,让她恼,又无法发泄。她在焦虑、无奈中苦苦等待,开始的激情被时间磨砺得趋于平缓光滑。是的,到了这个年龄很难再让人激动得起来,特别是连孩子都快到了上大学的时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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