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黄连·厚朴 | 上页 下页


  但于莲舫总觉这个说法有些牵强,矫情。她认为,龚家祖父在这儿是把药用错了,是逆其道而行之。正欲说什么,只见龚家女婿任大伟急匆匆由东屋奔出,直奔龚老爷子的正房而来。任大伟是龚家老爷子“不称心”的女婿,以老爷子“嫁女必胜吾家者,娶妇必不若吾家者”的古旧原则,任大伟的小业主门第是配不上龚家女儿龚晓初的。为这,结婚时龚矩臣与女儿几乎到了断绝关系的程度。

  他认为,任大伟的父亲倒腾青菜,为商为贾,重利轻义,与世代儒医的龚家不可同日而语,以年轻人的时髦话来说是不在一个档次上。但女儿不听他这一套,执意要嫁,龚老爷子不能硬挡,只好顺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的小两口结婚后恩爱甜美,脸也没红过,特别是外孙任楠的诞生,使龚老夫妇由威严的祖父、祖母而转化为慈祥的姥爷、姥姥,使得龚老爷子觉得再没有对女婿板脸的必要,关系相对有所缓和。再加上儿子龚晓默在家中是甩手大爷,连换灯泡一类的事情也做不来,压根儿靠不上,这个家里里外外全仗着外姓人任大伟。从买粮搬煤到通阴沟修电门,哪样也离不了人家,关系也就没必要搞得那么僵。

  有一次院里的藤萝架被风刮倒了,大风地里,任大伟光着膀子站在木梯上锤子斧子一通猛抡。惠生老太太对丈夫说,也别净嫌人家,小家子自有小家子的长处。这活儿你让晓默干,打死他也不会上那梯子。龚矩臣当时鼻翼扇了扇,什么也没说。当晚惠生老太太做了龚家拿手菜醋焖肉,烫了一壶花雕,把女婿叫过来,跟老丈人共用晚餐,由此女婿才彻底得到认可。这两年,任大伟发了,这正是靠了倒腾青菜的父母赋予的经济头脑。他开始倒彩电,

  后来又倒汽车,现在正搞房地产。啤酒肚催起来了,名牌穿上了,头发改了样式,说话变了腔调。但无论怎么变,在老丈人跟前总还收敛三分,生怕老爷子说他是“小人得志”。相反的,对老爷子老太太倒更加毕恭毕敬地孝敬起来,每天早晚还知道跑过来问问安,隔三差五给老两口买些新鲜可口的吃食。老太太说,这头草驴,硬让龚家给调教出来了。

  任大伟进了屋对岳父说他有位朋友,是某集团总裁,想让岳父给看看病。龚矩臣说再不要亮什么总裁的招牌,我反感这个。

  任大伟说总裁也是一种职业,就跟掏大粪的时传祥、种庄稼的陈永贵似的,都是劳动人民。任大伟知道,龚矩臣对“劳动人民”这个词特别敏感,“文革”时龚老爷子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封建主义残渣余孽”被批斗关押,为此老爷子很想不通。但所能让老爷子认罪服输的只有一条:缺乏对劳动人民的阶级感情。这些年龚老爷子一直也没闹明白,既然对劳动人民认识不够,缺乏感情,那他自己又该算作什么?人民大概总该算的,人民代表的选票每回街道都是给送到家来的,不是人民该不会有这待遇。至于“劳动”,他认为他给人看病收费也该是按劳取酬,不能算作剥削。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却总划不进“劳动人民”之列。

  果然,任大伟提“劳动人民”之后,龚老爷子再不说什么,呷了一口茶慢慢咽下去,看着墙上杨柳青的一副《莲花湖》出神。任大伟问老爷子这时候可有时间,说病人已经来了,在他的屋里等着呢。龚老爷子说,你就会干这先斩后奏的事,把人领来了还问我有没有时间。这时老太太一挑帘子由里间出来,对任大伟说,老爷子已久不给人看病了,再不要往家领这些杂七杂八的人。任大伟说,闲着也是闲着,看看病也是为人民服务。老太太说,看病就是看病,我们不义诊。任大伟说这个例外,这是他小学同学,总不能跟同学张嘴要钱吧,那样,十二条小学的校友们还不把他骂死。

  老太太说,你的同学太多啦,今儿一个,明儿一个,你岳父又不是校医。任大伟说,治病救人,积阴德的事,天底下多少人都念您的好儿。老太太说,再别说积德的事,你爸爸积这点德都叫人散完了。说着飞快扫了一眼于莲舫,于莲舫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脸霎时变得通红。惠生老太太并不理会于莲舫的表情,继续说道,老爷子也是人,古道热肠应该有,但我们也得穿衣吃饭。士可贫,而不可穷,这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老太爷活着时候,看病的酬金是以百元计算的,到后来票子发毛,费用就以金条来论价,老太爷为黎元洪的太夫人治愈头痛之疾,礼金是四两黄金。

  到了晓默父亲这辈也是决不降价的,病家邀请出诊,管接管送,诊费大洋十元。那时候的钱值钱,两毛钱能买二斤猪肉,买二十三个芝麻酱大烧饼,一个巡警的月工资才六块。我们这个家业是几辈人凭本事挣来的,怎能张嘴就白干。任大伟还要说什么,老爷子不耐烦地说,叫那人来吧。任大伟就领进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总裁。总裁昂头挺肚,脑满肠肥一副凡人不想理的样子,谱摆得很大。老爷子问了几句话,对方的大哥大开始叫唤,肥头就拉出电线开始使劲喊叫,老爷子直摇头,老太太说,打个电话,使那么大劲儿干什么,又不是在马路上。肥头并不理会这揶揄,照旧喊。任大伟说,咱院周围都是高楼,把电波挡住了,不喊不行。于莲舫看那人洪声大嗓的,便问任大伟肥头有什么病,任大伟说是心慌气短。老太太笑道,这嗓门赛过唱黑头的了,还气短?

  龚老爷子一边诊脉肥头一边打电话,脉诊完了,电话也打完了。肥头等着老爷子开药,老爷子把手一挥说不用吃药。任大伟说好歹总得开点药,比如说十全大补汤什么的,肥头也点着头说就是。老爷子拱拱手说,愚医学问有限,已无力回天,您还是赶紧到大医院去吧。任大伟想必定是刚才肥头的举止让老爷子看不惯,恼了,便周旋说大医院里净是实习大夫,能看出什么名堂来。总裁是慕名而来,一见老辈之风仪,二见医术之精湛,老爷子怎能让人失望。龚矩臣打量了肥头半天,终于还是摇头。这下肥头急了,刨根问底要搞个究竟。

  老爷子被逼无奈,竟说出一句惊人的话来:回去准备后事吧。众人一听相顾愕然,屋里一下冷了场。后来肥头哈哈地笑起来,说老先生真幽默,以他这样一顿能吃一只烤乳猪,喝半斤茅台的主儿却要准备后事,连点谱也没有。他不过是觉着说话有些气短,是因为那个生活过度没有节制也未可知,怎能无端妄说。龚老爷子闭了眼再不说话,任大伟为了下台,就拉于莲舫,让于莲舫给开点儿六味地黄汤之类的药。于莲舫尚未置可否,龚老爷子朗声言道,六味地黄乃滋阴补肾之药,岂救得了这病人膏肓的死症?不要白费那工夫了,又

  说肥头死于七日后夜间凌晨一时,这是定数。任大伟就显得很尴尬,倒是肥头摆出一副很大度气派来,站在屋中央,手舞足蹈地说,死也没什么可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嘛。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