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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我们知道,总监是舍不得这件开司米的长袍,它值不少钱,不该和这姑娘一样在地下室里烂掉。而她现在很需要这件长袍,因为她冷得发抖:但她没有提出反驳,只是眼圈有点红,嘴唇咬得有点白,但是益增妩媚。她憋了一会气,终于粗声大气他说道:这也没什么;就把衣服脱掉,赤身裸体地站着。然后,总监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不是不信任你,但要把你的手绑起来。此时那姑娘的嘴唇动了动,现出要破口大骂的样子。但她还是猛地转过身去,把双手背着伸了出来,说道:讨厌!捆吧!总监婆婆接过别人递过来的皮绳,亲自来捆她的双手,那姑娘恶狠狠他说道:捆紧些啊!挣脱了我会把你掐死。总监婆婆说:这倒说的是。我要多捆几道。于是就把她捆得很结实。然后总监取出一条精致的铁链子,扣在姑娘的脖子上,很熟练地收了几下,就勒得她不能呼吸,很驯眼地倚在自己肩上。顺便说一句、总监婆婆的手指粗大,手掌肥厚,小臂上肌肉坚实,一看就知道她很有力气。她用右手控制住女孩,左手拿起了灯笼,有人提出要跟她去,她说:不用,下面的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把女孩拖下了右头楼梯──下楼时手上松了一下,让她可以低头看路,一到了底下就勒紧了链子,让那姑娘只能踏着脚尖走路,看着黑洞洞的石头天花板。就这样呼吸了不少霉臭味,转了不少弯,终于走到一面石墙面前。在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墙上不平之处满是尘土,墙角挂满了蛛网。那女孩想:这个地方怎么会有飞虫?蜘蛛到此来结网,难免要落空。她为蜘蛛的命运操起心来,忘掉了铁索勒住脖子的痛苦……

  总监婆婆把灯笼插在墙上的洞里,用墙上铁环里的锁链把女孩拦腰锁住,然后松掉了她脖子上的铁链。此后那姑娘就迫不及待地呼吸着地下室里的霉臭气。总监婆婆说道:好啦,孩子,你在这里安全了。没人能到这里来玷污你的清白……那女孩忍着喉头的疼痛,扁着嗓子说:快滚,免得我啐你!总监说,你说话太粗,没有教养。看来早就该来这里反省一下──反省这个词我很熟,人们常对我说,但我对它很是反感──女孩说:反省个狗屁。总监婆婆不想再听这种语言,就拿起灯笼准备离去。此时女孩说了一句:薛嵩一定会来救我的。虽然薛嵩本领很大,却不一定能找到地下来,更不一定能在迷官似的地下室里找到她。她把不一定说成了一定,是在给自己打气。但是总监婆婆却转了回来,插好了灯笼说:你提醒得好。万一薛嵩进到这里来,你开口一叫,他就找到你了。所以,要把你的嘴箍起来。然后,她老人家从长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黄连木的衔口来。

  此后,那女孩就把头拼命地扭到一边,紧闭着牙关;直到总监婆婆狠命地揪住了她的头发,使劲扭她的鼻子,她才说道:我真多嘴!算我自己活该吧……于是,她转过头来,使劲张开了嘴巴。总监婆婆以为她要咬她,往后退了退。但她又说:箍上吧。然后像请大夫看喉咙一样张大了嘴,仔细地咬住了黄连木;然后低下了头,让婆婆把衔口的皮绳拴在脑后。再以后,她扬起了头,像个吹口琴的人一样环顾四周。这回总监婆婆真的要走了,但她又觉得必须交待几句,就说:其实,你是个很好看的姑娘。我不想这样待你。那女孩在鼻子里哼出一句话,好像是“操你妈”。总监婆婆又说:等薛嵩走了之后,也许我会来放你。因为这是弥天大谎,所以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女孩又哼了一句,好像是“操你姥姥”。然后,总监就离去了,把这女孩留在坟墓一样的黑暗里。

  我孤身在黑暗里,品尝着黄连木的苦味,呼吸着地下的霉臭气。生活中重要的是光亮,但这里没有光亮。生活中重要的是风,但这里没有风;生活中重要的是声音,但这里没有声音。地下的寒意从身体的表面侵入到腋下、两腿之间。这种处境和死亡不同的是,我还可以想事情。思维这种乐趣,与生俱来,随死亡而去。当人活着的时候,这种乐趣是不可剥夺的……那位白衣女人看到此处说:你瞎扯什么呀!我从来不这样想问题。这评论使我如受电击:我觉得在写自己,但听她的意思,此处是在写她。实际上,她说得更对。我恍恍惚惚地说:这样一来,你就不是学院派了──这句话招致我额头上的一次敲击和一顿斥骂:混帐!我要是学院派,能嫁给你吗?看来,她的确是嫁给我了。虽然我不愿相信,但对此不应再有疑问。

  我总觉得,说一个人是学院派是一种赞誉。对于男人来说,这是称赞他聪明,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称赞她漂亮。只有极少数的人不需要这种赞誉,比方说,我和薛嵩。那个地下室里的女孩在黑暗中站着,渐渐感到腿上很累,又不能躺下来休息……地下室里没有一点声音,寂静使耳膜发起疼来。最后她觉得,反正没人看见,可以哭一会。于是,对面响起了抽泣声。这使她知道对面不很远的地方有堵墙壁。忽然她仿佛听到一声嗤笑,赶紧停止了哭泣,凝神去听,什么都没听到。但是她又觉得在霉臭味里杂有薛嵩特有的体臭──这个家伙经常弄到一身大汗,嗅起来有点馊。于是她使劲去嗅,结果马上就被霉味把鼻子呛住了。然后她就叫起来,但那块黄连木压住了她的舌头,只发出了一阵呜呜的声音。然后她又凝神去听,还是什么都听不到……猛然间,没有任何徵兆,她的乳房落进了男人温热的手掌。薛嵩的声音在她耳畔轰鸣着:怎么,不哭了?此后,她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听,冒了被铁链勒断腰的危险,踢开了薛嵩身上的斗篷,两只脚顺着薛嵩的腿爬了上去,紧紧地盘住了他的腰,和他做爱。

  与此同时,薛嵩像驴鸣一样解释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外面扮作薛嵩的那个人是他的表弟。他自己早就钻了进来,一直躲在这里,看到了总监老太太怎么把她揪了进来,锁在墙上,又看到了她们俩怎么吵嘴。他还说,今天的计划非常之好,百分之百地成功了。但那女孩早就不想听他解释,她还觉薛嵩的声音像是驴鸣──但这不是薛嵩之过,他并没有把嗓音放大,是这里过于安静之故──假如不是嘴被勒住,她早就喊他闭嘴了。最后,当薛嵩把她嘴上的嚼子解开时,她才说了一句早就想说的肺腑之言:你可真坏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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