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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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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系里修理仪器时,经常看到那位白衣女人。她穿着一件白大褂,在蓝黝黝的灯光下走来走去;看到我进来就说:哟,贪污分子来了。我一声不吭地放下工具,拖过椅子坐下,开始修理仪器。这种态度使她不安,开始了漫长的解释:怎么,生气了?──开个玩笑就不行吗?──嘿!我知道你没贪污!说话呀!──是我贪污行不行?我贪污了国家一百万,你满意了吧?……我是爱国的,有人贪污了国家一百万,我为什么要满意?但我继续一声不吭,把仪器的后盖揭开,钻研它的内脏。直到一只塑料拖鞋朝我头上飞来,我才把它接住,镇定如常地告诉她:我没有生气,何必用拖鞋来扔我呢。我从来没有贪污过一分钱,却被她叫作贪污分子,又被拖鞋扔了一下,我和那个塔里的姑娘是一样的倒霉。

  秋天的下午,我在塔里等待薛嵩。他的一头乱发乱蓬蓬地支愣着,好像一把黑色的鸡毛掸子;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在塔下转来转去,好像一个盗马贼。在他身后,好像摊开了一个跳蚤市场,散放着各种木制的构架,铁制的摇臂,还有够驾驶十条帆船之用的绳索。除此之外他还在地上支起了一道帷幕,在帷幕后面有不少人影在晃动。这样一来,他又像一个海盗。天一黑他就要支起一座有升降臂的云梯,坐在臂端一头撞进来,现在正在看地势。因为没有办法混进这座塔,他就想要攻进来。通常他只是一个人,但因为他是有备而来,所以今天好像来的人很多。

  对于薛嵩,塔里已经有了防范措施,在塔的四周拉起了绳网。但如此防范薛嵩是枉然的,也许那架绳梯会以一把大剪子为前驱,把绳网剪得粉碎,也许它会以无数高速旋转的挠钩为前驱,把绳网扯得粉碎。塔里的人也知道光有绳网不够,所以还做着别的准备。如前所述,我在等待薛嵩,所以我很积极地帮助拉绳网,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找点别扭。

  在绳网背后,有一些老虔婆提来了炭炉子,准备把炭火倒在薛嵩头上,把他的云梯烧掉。我也帮着做这件事:用扇子煽旺炭炉子。但做这些又是枉然的。薛嵩的云梯上会带有一个大喷头,喷着水冲过来,连老虔婆带她们的炭炉子都会被浇成落汤鸡。又有一些老虔婆准备了油纸伞,准备遮在炭炉上面。这也是枉然的,薛嵩的云梯上又会架有风车,把她们的油纸伞吹得东歪西倒。塔里传着一道口令:把所有的马桶送到塔顶上来,这就是说,她们准备用秽物来泼他。听到这道命令,我也坐在马桶上,用实际行动给防御工作做点贡献。但这也没有用处,薛嵩的云梯上自会有一个可以灵活转动的喇叭筒,把所有的秽物接住,再用唧筒激射回来。只有一位老虔婆在做着最英明的事情,她把塔外那块牌子上“薛嵩不得入内”的字样涂掉了。这样他就可以好好地进来,不必毁掉塔上的窗子。但这也是枉然的,薛嵩既已做好了准备,要进攻这座塔,什么都不能让他停下来。塔里所有的姑娘都拥到了薛嵩那一侧的围廊上,在那里看他作进攻的准备,这就使人担心塔会朝那一面倒下来……

  有关这座宝塔,我已经说过,塔里佳丽如云。全长安最漂亮的女人都在里面,所以,能进这座塔就是一种光荣。但是光有这种光荣是不够的。还要有个男人在外面,为你制造爱情的云梯,来进攻这座反爱情的高塔。因为这个原故,那些姑娘在围廊上对薛嵩热情地打招呼、飞吻,而薛嵩正在捆绑木架,嘴里咬着绳索不能回答,只能招招手。因为他是个暂时的哑巴,所以谁是他此次的目标暂时也是个谜。说实在的,我也不想过早揭开谜底。

  天刚黑下来,薛嵩已经把云梯做好,坐在自己的云梯上,就如一个吊车司机。但整个升降臂罩在一片黑布帷幕下面,就如一座待揭幕的铜像。他打算怎样攻击这座塔也是一个谜──所有的姑娘都屏住了呼吸,把双手放在胸前,准备鼓掌。我也想看看他这回又有什么新花样,但我不会傻到站在围栏边,因为所有的老虔婆都在围栏边上找我。我混在防御的队伍里,忙前忙后,这一方面是反抗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和自己作对,另一方面也是在躲风头。每当有老虔婆从身边走过,我就把头低下去,因为我很怕被人认出来。但这是现代派的劣根性,有个人老是低着头显得很扎眼,招来了一个老虔婆站在我身边。我把头低下去,她就把头低得更低,几乎躺在了地下。最后,她对我说道:孩子,低着头就能躲过去吗?这时我勇敢地抬起头来,含笑说道:要是抬着头,你早就认出来了。

  那个塔里的姑娘被认出之后,就在一群老虔婆的簇拥之下来到了总监的面前。她勇敢地提出一个建议说:薛嵩大举来犯,意在得到她。虽然她最憎恶薛嵩,但准备挺身而出,把自己交给薛嵩,任凭他凌辱,牺牲自己保全全塔,这是最值得的。一面说着,她一面憋不住笑,看得出说的是反话。因为自己的情人来大举进攻本塔,对她来说是个节日,所以她很是高兴。总监婆婆表扬了她的自我牺牲精神,但又说,我们决不和敌人作交易,宁可牺牲全塔来保全你一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你藏起来,不让薛嵩找到。这话本该让人感动,但那姑娘却发起抖来,因为总监婆婆说的也是反话。她赶紧提出个反建议,说应该大开塔门,冲出去和薛嵩一拼。很显然,这个建议薛嵩一定大为欢迎;他不可能没有准备──再说,她也可以趁机跑掉。总监婆婆又指出,我们不能冲到外面和男人打架,有失淑女的风范。然后,不管乐意不乐意,她被拥到了塔的底层。这里有一块巨大的青石板,揭开之后,露出了一个地穴,一道下去的石阶和一条通往黄泉的不归路。假如有姑娘犯了不能饶恕的错误,总监婆婆就送她下去,然后自己一个人上来,此后,这姑娘就不再有人提起。总监指着洞边的一个竹筐说道:把衣服脱掉吧,下面脏啊;好像这姑娘还会回来,再次穿上这件衣服,这就显得很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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