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小波 > 青铜时代1:万寿寺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五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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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薛嵩的故事里出现了一个表弟,使我深为不快。如你所知,我也有一个表弟,而且我不喜欢和薛嵩搞得太相像。午夜时分,这位表弟在塔外面辛苦地工作着。他一会爬上云梯,一会儿爬下来跑到幕后,转动一个满是假人的圆盘,借助一个铜皮喇叭发出众多人的呐喊,敲锣打鼓,并且给到处点着的灯笼添油。直到他听到塔上的姑娘们欢声雷动,才松了一口气,从帷幕后面跑了出来。如你所猜到的那样,那些姑娘看到两个人影从塔下的乱石缝里钻了出来。其中一个披着男人的黑斗篷,长发披肩,身材娇小;另一个则身材高大,一丝不挂,长着紧凑的臀部和两条长腿,小腿的下半部还有一些毛。后一个把手搭在前一个肩上,两人从容不迫地走开。只有看到过薛嵩屁股上的肌肉是怎样的一起一伏,你才会知道什么叫作从容不迫。只有看到过薛嵩站定时的样子,你才知道什么叫作男人的屁股──那两块坚实的肌肉此时紧紧地收在他的腰后,托住他的上半身──我只是转述那些姑娘的看法,其实我也不能算见过男人的屁股。总而言之,薛嵩和他的臀部彻底动摇了学院派对爱情的说法:这种说法强调爱情必须以琴会友,在红叶上写情书,爱人之间用诗来对话,从来没有提到过屁股。当然,姑娘们不会把这个不雅的部位挂在嘴上,她们说的是:我就想有这么个人,把我从死亡中救出来,脱下斗篷裹住我的裸体,然后赤身裸体地走在我身边。因为她们都这样想,就给塔里带来了无数的麻烦;不久之后,这座塔就倒掉了。 从那位表弟的眼里看来,那天晚上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薛嵩和那女孩朝黑布帷幕走来,在黑毛毡的笼罩之下,那女孩的脸和从斗篷缝里伸出的手显得特别白。她脸上带着快活的微笑,但笑容里又有几分苦涩。而薛嵩前面的样子,塔里的姑娘们看了更会满意──他上身肌肉匀称,腹部凹陷下去,因为寒冷,阴囊紧缩着,已经松弛下来的阴茎依然很长很大,像大象鼻子一样低垂着。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子不雅──虽然赤身裸体地维护爱人可以得到塔上姑娘们的高度评价,但也会着凉的──就对表弟说,脱件衣服给我!那位表弟动手脱外衣,同时盯着表嫂猛看,她只好假作无意地侧过脸去。总而言之,经过短暂的准备,这三个人从幕后走了出来,和塔里的人告别。女孩大声叫着总监婆婆,这位婆婆本不想露面,但又想,不露面更不光彩,就走到围廊上,假作慈爱他说:本想等薛嵩走后再到地下室去放她,不想她已经脱困,真是可喜可贺;她还想说,今后这位姑娘就交付给薛嵩,希望他好好待她──把虚伪扣除在外,这会是很好的演说词,只可惜那女孩不想听下去,猛地转过身去,把斗篷一撩,露出了整个屁股,总监的演说词就被老虔婆们的一片嘘声淹没了。本来大家是要嘘女孩的屁股,结果把总监嘘倒了,她也只好闭嘴,同时恶狠狠地想道:这个小婊子可真狡猾──这种坏女人走掉了也不可惜。然后就轮到了薛嵩,他把双手放到唇上,给塔上送去一个大大的吻,博得了姑娘们的喝彩声。至于那个表弟,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这本不是他的故事。此后,这三个人就转身行去,把这座彻底败坏了的塔留在身后,走进了长安城……这个故事得到了白衣女人的好评,但我对它很不满意。因为故事里的薛嵩敢作敢为,像一个斗士,这不是我的风格。那个白衣女人拍拍我的头说:没关系、用不着你敢作敢为。有我就够了。 秋天的长安城满街都是落叶,落叶在街道两侧堆积起来,又延伸到街道的中间。在街道中间,露出稀疏的铺街石板。人在街上走着,踩碎了落叶,发出金属碎裂的声响,很不好听。但是深秋时节长安城里人不多。清晨时分,在街上走着的就只有三个人。风吹过时,这些落叶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这就很好听了。秋天长安城里的风零零落落,总是在街角徘徊。秋天长安城里有雾,而且总是抢在太阳之前升起来,像一堵城墙;所以早上的阳光总是灰蒙蒙的。我们从翻滚的落叶中走过无人的街道,爬上楼梯,走过窄窄的天桥,低下头走进房门,进了一间背阴的房子。这里灰蒙蒙的一片,光线不好,好在顶上有天窗,这房子又窄又高,就是为了超过前面的屋脊,得到一扇天窗──就如一个矮人看戏时要踞脚尖。前面的地板上铺着发暗的草席,靠墙的地方放着几个软垫子,垫子里漏出的白羽毛在我们带进来的风里滚动着,薛嵩说:房子比较差啊。他的嗓子像黄金一样,虽然高亢,但却雍容华贵。这也不足为奇,他毕竟是做过节度使的人哪。那女孩说:没关系,我喜欢。她的声音很纯净,也很清脆。薛嵩抬头看看天窗──天窗不够亮,就说,我该帮你擦擦窗户。女孩说:等等我来擦吧,这是我的家啊。每次说到“我”,她都加重了语气。但她脸上稍有点浮肿,禁不住要打呵欠。按照学院派的规矩,打呵欠该用手遮嘴,但她手在斗篷下很不方便。于是她垂下睫毛、侧着脸,俏俏打着小呵欠,样子非常可爱──但最终她明白这种做作是不必要的,她自由了,就伸了一个大懒腰,使整个斗篷变成了一件蝙蝠衫,同时快乐地大叫一声:现在,我该睡觉了! 既然人家要睡觉,我们也该走了。薛嵩压低了声音说:要不要我给你买衣服?那姑娘微微愣了一下,看来她想自己去买,但又想到自己没有钱,就说:知道买什么样子的吗?薛嵩当然知道。于是,女孩说:好吧,你去买。我欠你。从这些对话里我明白这个女孩从此自由了,既不倚赖学院,也不倚赖薛嵩──虽然是他把她从学院里救了出来。我非常喜欢这一点。 后来,那姑娘像主人一样,把我们送到了街上。此时街上依旧无人,只有风在这里打旋。在这里,她把手从斗篷下面伸出来,搂住薛嵩的脖子,纵情地吻他,两件黑斗篷融成了一件。薛嵩大体保持了镇定,那姑娘却在急不可耐地颤抖着──可以看出,她非常的爱他。除此之外,她刚从死亡的威胁中逃出来。这种威胁在我们看来只是计划的一部份,但对她就不一样,她可不知道这个计划啊…… 后来,那姑娘放开了薛嵩。他们带着尴尬的神情朝我转过身来。我穿着白色的内衣,在冷风里发着抖,流着清水鼻涕,假装轻松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假装没看见。如你所知,我是那个来帮忙的表弟,在高塔下面狂喊了半夜,嗓子都喊哑了,又敲了半夜的鼓,膀子疼痛不已。最糟的是,在高塔外面陈列着的那些器材──云梯、帷幕、灯笼、火把都是我的,值不少钱。此时回去拿就会被人逮住,只好牺牲了。这件事我决定永不提起,救了一个人,还让她出救命的钱,实在太庸俗。这笔钱她也不便还我,还别人救命的钱也太庸俗。当然,见死不救就更庸俗。不知为什么,我竟是如此的倒霉…… 后来,那姑娘朝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谢谢你啊,表弟,在我面颊上吻了一下,就把我给打发了。我独自走开。长安城里的凤越来越烈,所有的落叶就如在筛子上一样,剧烈地滚动着。那姑娘的体味就如没有香味的鲜花,停留在我面颊上──这是一种清新之气,一种潜在的芳香,因为不浓烈,反而更能持久。我独自下定了决心:在任何故事里,我都再不作表弟了。 现在来看这个故事,仿佛它只能发生在薛嵩从湘西回来之后。既然如此,我就必须把湘西发生的事全部交待清楚。我开始考虑红线怎样了,小妓女怎样了,田承嗣又怎样了,觉得不堪重负。尤其是田承嗣,他像只巨大的癞蛤蟆压在我身上,叫我透不过气来。癞蛤蟆长了一身软塌塌、疙疙瘩瘩的皮,又有一股腥味,被它压着实在不好受。史书上说,董卓很肥,又不讨人喜欢,但他有很多妾。董卓的小妾一定熟悉这种被压的滋味。除此之外,我一会儿是薛嵩,一会儿是薛嵩的情人,一会儿又成了薛嵩的表弟;这好像也是一种毛病。但我忽然猛省到,我在写小说。小说就不受这种限制。我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可以是任何人。我又可以拒绝任一时间,任一地点,拒绝任何一人。假如不是这样,叉何必要有小说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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