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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张之洞将冯子材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看出冯子材虽有顾虑,但率兵出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决定对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老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务必要使他丢开顾虑,重上沙场。

  “冯老将军,”张之洞敛容凝望着冯子材,声调厚实而沉重,“我虽没有明说,大概你也听出来了,我这次来荔枝湾,就是专程来请您出山,请您率子弟兵再赴关外。促使我作出这个决定的,一是老将军您本人几十年来的战功,二是桑先生和雷琼道王道台此次去越南后当面听的刘永福的推荐,来到荔枝湾,亲眼见到您精力旺盛,气概不减昔日,更使我欣慰。”

  “岁月不饶人,精力、气概都不如从前了。”冯子材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桑治平发现,自从见到冯子材以来大半天了,这好像是他说的第一句叹老的话。

  张之洞笑着说:“赵王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看中午餐桌上,您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知廉颇未老!”

  冯子材又开怀大笑起来,依然是满脸的灿烂。

  “自从道光二十年,我们与洋人在南海上开仗以来,四十多年间,直到最近的基隆、马尾之役,我们与洋人打过多次大仗,但每次都是我们吃亏,尤其是法国人更可恨,不仅用武力,而且还利用传教士欺侮我们。这个令人恼火的法国,是与我们结下深仇大恨的了。这次基隆、马尾之役更是猖獗至极。”

  “这两次海战,真把中国军人的脸丢光了。”冯子材狠狠地插话。

  “是的。”张之洞赶忙抓住这个话头。“凡有点血性的中国军人,莫不为这两次的失败而痛心疾首。所以我们想趁着朝廷与法人宣战的机会,请老将军出马,大家全力支持,周密计划,在越南北圻打一个大仗,杀下法国人的威风,为中国百姓,更为中国军人争这一口气。”

  这几句话说得冯子材胸腔里的热血开始加速流动起来,他在心里频频点头,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满身书生气的制军大人,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下去。

  “来荔枝湾之前,我和彭大司马、张轩帅以及桑先生都仔细计议过,海战,我们的船炮的确不如法国人,取胜的把握不大;但陆战,我们的武器差不了多少,至于地理、民情、军需供应等方面,我们更要胜过法国。所以,只要冯将军出马,我们对在越南打一场大胜仗是很有信心的。”

  “大帅分析得好,海战或许不如人,陆战并不弱得太多。”做了几十年陆军将领的冯子材,深为赞许张之洞的这番中肯之言。

  桑治平插话:“老将军过去打长毛、打捻子,战功虽多,但终究只是朝廷的忠臣,若这次在越南打赢了法国,那就是我们堂堂华夏的英雄。”

  这两句话的背后,其实还藏着许多话,诸如打赢长毛、捻子,究其实还是在替满人卖力,悠悠史册对此事的评价究竟如何还很难说;但若打赢法国,那就是建的岳飞、戚继光的功业,千秋万代都会长受敬重,久享祭祀。但这种话,不是至亲深交,岂能随便说出,只可点到为止,能不能意会得到,就只能看这位老军人的悟性了。

  不料,冯子材两眼突然放出一束亮光来,兴奋地望着桑治平,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句话:“桑先生这话,说到冯某的心坎里去了。冯某从军数十年,近十几年来,常为此事感到遗憾。桑先生此话,给我指明了一条光明大道。冯某愿赴越南,只是手中无兵无饷,如何打仗?”

  “你需要多少兵?”张之洞问。

  “大约要六七千人。”冯子材胸有成竹。

  “两广各镇绿营,随你挑选好了。”

  “哼哼。”冯子材冷笑两声,“不怕大帅你笑话我不自量,在冯某看来,两广绿营,无一兵可挑。”

  张之洞尚在惊愕之中,桑治平插话:“如此说来,请老将军自募子弟兵如何?”

  “要打胜仗,也只能如此了。”冯子材断然回答。“只需三个月,我冯家子弟兵就可以出关,只是这笔军饷如何办?”

  张之洞摸了摸下巴上浓密的长须,思索了一下说:“我回广州后,即刻给你拨五万银子,供你招募,以及在国内训练之用。三个月若出关,我按过去湘军的规矩,每名陆勇月发四两二钱,按月发足。你看如何?”

  冯子材当然知道,当年曾国藩给湘军陆勇每月发四两二钱银子,是有点重赏之下招勇夫的味道,远比绿营的待遇要高。湘军战斗力强,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于此看出张之洞的诚意,忙说:“这当然很好了,关键是今后不要欠饷。”

  “这你放心。只要我张之洞做两广总督,就不会欠冯老将军的饷,要不要我给你立个字据?”

  “那倒不必。”冯子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那就这样定了。”张之洞起身走到冯子材的身边,握住冯子材的双手。“那我即刻上奏朝廷,请朝廷委任老将军帮办广东军务之职。老将军奉旨后便可在广东招募子弟兵,三个月出关。今后仗怎么打,我们再随时互通声气,相机行事。”

  冯子材也站起来,略带激动地说:“冯某本不想再过问国事了,只为大帅亲临荔枝湾的情义不能负,故答应大帅之请,组建冯家军,再进镇南关。不过,冯某最后还有一点请求。”

  “老将军尽管说。”虽然话说得爽快,但张之洞的心里却冒出一丝凉意,他不知道这位暮年烈士出山时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万一答应不了,又如何办呢?总不能让前功尽弃吧!

  “潘鼎新现在是以广西巡抚的身分帮办关外军务,按常规当节制所有驻越南北圻的军队,但此人虽为淮军头领二十余年,其实不懂打仗。我只希望大帅给我一个答复:冯某在越南,不归潘鼎新指挥,遇事直接与大帅商量;紧急关头,要给冯某以调度指挥其他在越军队的权力,若这点权没有,即便出山也可能无功而回。”

  冯子材的这个最后请求,实际上又回到先前所说的在越南的地位问题。张之洞不能不佩服冯子材的老辣,转来转去,还是转到这个重要的事上来了。看来,冯子材所募的子弟兵不能从藩库里开支。若从自筹而来,则属团勇一类的军队,可仿湘勇前例,不按朝廷经制之师对待;不是经制之师,自然可以不受制度所限,不归潘鼎新指挥可以行得通。至于紧急关头,指挥全越清军,到时再说。想到这里,张之洞斩钉截铁地说:“可以,老将军的子弟兵只听老将军您一人的将令,不但潘抚不能约束,即便本督,也不遥制,相信老将军当会以国家为重,以朝廷为重,以老将军数十年来所成就的英名为重,善自处理。”

  冯子材感到了一种全权的信任感。他紧握张之洞的手说:“那就这样说定了,走,我们一道吃熊掌去。”

  第二天上午,冯子材正要陪同张之洞一行到荔枝湾四处走走的时候,廉州府快马赶来的衙役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张树声已于三天前病逝广州。张之洞大吃一惊,急忙告别冯子材,匆匆回奔五羊城。

  张之洞匆匆赶回广州,先不回衙门,径直来到高隆街张树声在穗的寓所。这里已经是白花如雪,挽幛如林了。李鸿章送的挽联贴在丈八白绫上,高高地悬挂在灵堂正大门的两侧楹柱上,十分引人注目,其余映入眼帘的尽皆淮军系统的高级文武官员的挽联。他们挑尽字典中的最好词语,不惜破格逾等吹捧曾与他们一道平发平捻,而今无官无职的那个皖北强梁。在踏人张府的那一刻,张之洞直觉这是驻粤淮军集团在着意为之。他们近在给广东粤军以威胁,远在向朝廷施加压力,其用意则很明显:淮军团结一致,力量强大,不可轻慢。

  清流出身的张之洞本能上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之感。张树声的长子张华奎,见张之洞一身平常装扮,也不见祭礼奠仪等等,心中老大不快,前去码头迎接的兵备道李必中悄悄对张华奎说明了原由。张华奎见张之洞家门都没进便来吊唁父亲,又感动了。他赶忙以孝子之礼跪着接待,将张之洞引到张树声的灵柩前。

  张之洞对着灵牌凝思着。想当年这位淮军统领指挥千军万马,搏击沙场,是何等威风凛凛叱咤风云,而今说走就走了,生前的战功、袍泽一样也带不去。做过统帅,做过巡抚,做过总督,不料到了最后却一官半职都没有,灵牌上的头衔空空荡荡的。此’刻的祭堂尽管热热闹闹风风光光,但那位长眠者的心境,一定冷落寂寥,有苦难言。想到这些,一丝人生无常的感叹,不由自主地在张之洞的脑中涌起。他跪在张树声的灵柩前,满怀哀悯地磕了三个头。

  张华奎恭恭敬敬地扶起张之洞,将他带到书房坐下后,将张树声的遗折捧了出来,请张之洞代为转奏朝廷。张之洞打开前总督的遗折,认真地看着。前一段文字依旧是为自己辩护,只是语气较往日低沉,遗折的最后,张树声以一个深受厚恩的三朝旧臣的身分,郑重敦请朝廷变法自强:

  “西人立国之本体,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轮船大炮电线铁路皆其用,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常不相及,纵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犹不足恃也。宜采西人之体以引其用,则奠国家长久之业矣。”

  张之洞虽不能完全赞同这个意见,但张树声临死仍念念不忘国家的忠心却强烈地震动了他。何况此刻战火已经点燃,厮杀在即,借张树声的身后之事安抚淮军,让湘淮粤三军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乃眼下的头等大事。张之洞站起来,诚恳地对张华奎说:“请大公子放心,本督将亲自拟折为轩帅请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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