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上 | 上页 下页 | |
一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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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动情地说:“老将军说得很好,法国人若真的闯进广东内河来,我们就按你所说的关门打狗,十个百个打他一个,砖块石头一齐上!”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冯子材舒心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未缺的大牙齿。 这时,一个仆人走进来,附着冯子材耳朵说了两句话,冯子材起身说:“大帅走了半天路,一定饿了,我们现在就去吃饭。匆忙之间,没有好招待的,上个月我的一位老部属送我两对东北熊掌,现在已开始在火上煲了,晚上请大帅和诸位尝尝东北黑瞎子的味道。” 众人听了这话都很高兴,尤其是刘县令,过去只是在书本上看到炖熊掌是一道特别珍贵难得的美食,今天跟着张制台,真的捞到了口福。 冯子材将大家引到餐厅,一张十人坐的大圆桌上早已摆满各色海鲜山珍。广东人本就讲究吃,冯府上下更对吃重视,虽然是匆忙间操持,但菜肴数量之多,烹饪之精,已令张之洞、桑治平等人大为惊讶了。冯子材不断地给张之洞挟菜,又不停地劝酒,自己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谈笑风生,不拘不束。一向与文人学士打交道的两广总督,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浓厚的豪放粗犷之气。不知不觉间也受到了感染,心绪变得兴奋起来。 张之洞对武夫向来怀有偏见,认为他们粗俗、卑陋,今天他才发现,其实与武夫在一起也有很多快乐和兴奋。吃喝谈笑之间,生命便充满了人性的真趣,许多不必要的思虑和忧愁自然就远远地离你而去了,这有什么不好! 吃过饭后,冯子材陪张之洞等人参观他的兵器库。兵器库里也有西洋人造的快炮和驳壳枪,但更多的是刀矛剑棍,中国古老的十八般武器,件件皆全。看过兵器库后,冯子材又带他们去看宅院后的习武坪。这是一块方圆十余亩的大土坪,土坪上竖立着不少拴马桩和箭垛,堆放着各种石锁石臼,另一角有十几个人在练习棍棒。冯子材指着领头的汉子介绍:“那是我的长子相荣,他有上百个徒儿,现在比我神气。” 顺着冯子材的手势,张之洞看到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汉子,正在挥动一根棍子做示范动作,遂问道:“老将军有几位公子?” “就两个。”冯子材笑了笑答,“孙子倒不少,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七个了,还有三个孙女。” “好福气呀!”张之洞随口赞道。 “我还喂了十多匹好马。”冯子材得意地说,“要不要去看看?” 张之洞心里一动,这个老将军真非比等闲,有人有枪有马,若世道一乱,他真可以占山为王,做一方豪强!这种局面,哪个文人可以做到? 看了马圈后,冯子材请张之洞回到客厅休息喝茶,经过半天的交往,张之洞对请冯子材出山的念头更坚定了。这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越南战场的统帅,非他莫属。不过,毕竟年近七十,他还愿意重披战甲,亲赴凶危之地吗? 张之洞思忖片刻后,决定就此切入正题。 “老将军,我想请教你,法国人本是在越南北圻一带与我较量,这次突然犯我海疆,六月中旬,攻打基隆炮台,七月初又袭击我马尾船厂。这两次海盗行为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将军戎马几十年,深知用兵之道,请指教指教。” 从见到张之洞那一刻起,冯子材的脑子里就一直在想:他到荔枝湾来做什么,是因为视察到了廉州而就近看看我这个老头子,还是专门为了一件事来的?听了这话后,他明白了,原来因初掌军权不懂军事而来当面讨教的。冯子材颇为感动。这几年的两广总督,从曾国荃到张树声,仗着自己昔日的战功,从来不将他这个绿营宿将放在眼里,用兵打仗的事,没有一次咨询过,他也索性不过问。现在张之洞亲来荔枝湾讨教,给他一个很大的脸面。与所有久任要职的致仕官员一样,冯子材也是十分看重在位者对自己的态度的。他思索了一下,郑重回答:“依我看,这是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这四个字同时在张之洞和桑治平的心中震荡,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住这位年虽迈气犹雄的前绿营提督。 “四年前,我率兵在镇南关外住了三个月,对法国与越南之间的关系比较了解。越南君臣既昏庸又懦弱,法国控制它不需要多大的力气,这中间主要是防着我们中国这一层。我们中国不想把北圻交给法国,也不希望法国通过红河进入云南,所以这几年一直有军营驻扎在那里。在陆地上,法国人虽然枪弹也比我们好,但我们还是可以和他们拼一拼的,中法之间有胜有负。但在海上,法国则占绝对便宜。上次打谅山不利,他们便想利用自己的长处,用海战来迫使朝廷让步,所以有了基隆和马尾之战。法国的目标还是在越南。” 冯子材这一席话,使得张之洞和桑治平大受启发。是的,打基隆,打马尾,都只是手段,目的是要逼中国军队退出越南。不愧是老于军事的将领,一眼便看穿了法国人的鬼蜮伎俩。 “老将军说得很好,使我们茅塞顿开。”张之洞望着冯子材说,“老将军多年为广西提督,又在越南驻扎过,依您之见,如果我们齐心合力,同仇敌忾,是否可以在越南打赢一场大仗,杀下法国人的威风?” “当然可以。”冯子材不假思索一口咬定下来。“不瞒大帅说,当年在镇南关,我就想过,我们中国所有在越南的人马联合起来,打它一场大仗,狠狠地杀一杀那些洋鬼子的威风。但一来当时朝廷没有向法国宣战,二来我也不具备联合其他人马的地位,所以也只是空想而已。” 张之洞听了这话很高兴,立即接话:“老将军,现在朝廷已公开向法国宣战,可谓天时已备,假如给您一个地位,让您有统帅所有在越各路军队的权力,您是否还愿意将您当年的设想变为现实?” “这个嘛。”冯子材这时才真的明白了:原来张之洞是想请我出山!他心里一阵惊喜。人们常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冯子材就是这样一位志在千里的老骥。过去的辉煌,既是他生命中的亮光,也是他生命的支柱。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常有按捺不住的再创辉煌的雄心,只是时过境迁,今不如昔,许多该具备的条件都不具备。在新总督这番热切的心情面前,面对着这个重大的问题,冯子材犹豫起来。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摸着干瘦的尖下巴,沉吟良久才开口,“不瞒大帅说,光绪七年轩帅也曾派人来过荔枝湾,请我出山带一支人马再进越南,我以年迈力衰为由推辞了。我其实并不年迈力衰,而是不愿领这个命。” “为什么?”想不到在关键的时候,冯子材退缩了,张之洞略感失望。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位老将军推辞张树声的理由。 “这最主要的原因,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年轩帅来找我时,条件仍不具备,一则朝廷未宣战,二则轩帅也只是叫我带一支人马入越,并未赋予全权指挥的权力。另外,在对待洋人的态度上,我与轩帅也有很大的不同。我这老头子是倔犟的,宁折不弯。洋人欺压我们,我宁愿死,也要痛痛快快跟他们干一场。轩帅不是这样,他与李少荃一鼻孔出气,只是忍呀忍呀的,我也不愿在他手下做事。” 张之洞心里舒了一口气,说:“这些顾虑现在都可不必有了,老将军还有别的什么难处吗?” “轩帅虽然不做总督了,但在越南的军队主要还是淮军的势力,广西巡抚潘鼎新坐镇北圻。潘这个人还不如张,不好相处,我去越南的话,如何与他共事,彼此的位置又如何摆?” 这倒真是一个大难题!潘鼎新身为广西巡抚,按朝廷的制度,他并不是张之洞的下属,张之洞无权将他从北圻调回,更无权罢他的巡抚之职;何况潘是淮军宿将,资格比起张之洞来要老得多。有潘在北圻,冯就不可能做统帅,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张之洞双手轻轻地来回搓着,手心沁出热汗来,一时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桑治平也在为此思索着,他也一样想不出一个好主意,见张之洞颇为为难,不能不插一句话来为总督解围:“老将军,此事容张制台与朝廷再商量,除此外还有别的难处吗?” 冯子材望了桑治平一眼后说:“除开淮军外,北圻的最主要的军队便是黑旗军。刘永福是中国人,却领了个越南的提督职。此人是个枭雄,不服管束,什么人都不在他的眼睛里。我在北圻三个月,没有与此人见过面。听人说早年投过长毛,与我的军队交过手,若叫我去指挥他,怕不行。” 张之洞听到这里,心里大为舒畅起来,忙说:“老将军,你知道这次是谁卖力推举你吗?仲子,你对老将军说说。” 桑治平笑了笑,将前向在宣光与刘永福会面的情形简略地说了说后,强调指出:“刘永福一再讲,越南战事,只有老将军您出来,才能压得住台面,潘鼎新究其实不是一个带兵打仗的料。他的黑旗军一定配合老将军,为中国人争一口气。” 冯子材快活地笑了起来,说:“没料到,刘二这个人看人还有眼光,不计前嫌,气量也不错。不过,他手下那班子人马我不称心,不怕大帅说我老头子背后嚼人,他率的黑旗军里强盗毒贩子、乌龟王八蛋,什么都有,不能指望那些人做大事。” 张之洞忙说:“老将军知道他有个帮手唐景崧吗?” “听说过,据说也是广西出的进士,在朝廷官做得好好的,却主动请缨来越南,给刘二当参军。” 桑治平说:“我在宣光跟唐景崧相处过三天,此人有才有识,张制台已答应由唐景崧亲自回广西招募四营子弟兵。这四营子弟兵可以作为配合老将军的一支兵力。” 冯子材点点头,没有做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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