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张之洞·上 | 上页 下页
一一七


  “你就是冯老将军!”张之洞激动万分,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要来拿冯子材手中的绳索,“我来替您牵牛。”

  “使不得,使不得!”冯子材急得忙将手中的绳索握得紧紧的。

  刘县令见状,赶紧走上去说:“我就是钦州县令刘勉勤,本县来给冯老将军牵牛吧!”

  “也使不得,也使不得。”冯子材的手向一边躲着,正在这时,从小山谷口边快步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穿戴整齐的汉子来。

  冯子材高兴地说:“我的老二相华来了,让他来牵吧。”

  说话问,冯相华来到父亲跟前。冯子材指着张之洞和刘勉勤说:“快来参拜二位大人老爷。”又对儿子说:“你先牵着牛快点回家,好好准备一下,我就来。”

  冯相华向张、刘各鞠了一躬,张之洞见冯相华精壮麻利,心里想:果然虎父无犬子。

  冯子材将手中的绳索交给儿子。

  张之洞真诚地对冯子材说:“老将军为国家立过许多大功劳,而今年事已高,应该在家享享清福,何苦还要亲自牵牛扶犁,做这等艰苦力田之事。”

  冯子材爽朗地笑了两声说:“儿孙和乡亲们也都对我这样说,按理应该这样,家里既不缺劳力,也不缺钱用,还要我这老头子下田做什么?不瞒大帅,我是一世劳动惯了,早年下的是力气活,军中二三十年,不是打仗,就是操练,没有一天休闲过,养成习惯了,非动不可。一天不动,这浑身筋骨就酸胀。我下田,说是做农活,其实是活动筋骨,图个自己舒畅。”说罢又哈哈大笑,大家也都开心地与冯子材一起笑。桑治平想起那年去解州拜访阎敬铭,一样地做过大事业,一样地处过高位,一样地离开权要退下隐居,打发日子的方式却迥然不同。他对眼前这个开朗爽快的小老头立即生发亲近之感来。

  “大帅,你从广州到荔枝湾这个偏远的海边来看我,叫我如何担当得起!”

  冯子材的话,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六十八年前,冯子材出生在这里一个半农半渔的家庭。家里苦,他从小没有读过一天书,但天生聪明机灵,学什么会什么,而且比别人都干得好。他种田,是一个好庄稼汉,打鱼,是一个能干的渔民。二十多岁时投军,做了一名绿营士兵。凭着勇敢和机智,他一步一步地从最低级的武官升了上来,职位迫使他不能不识字。识字读书之后,他才明白,原来书里有许多智慧,那些自己用多年的摸索,用血和汗换来的见识,前人早已将它记录在书上了。冯子材后悔读书太晚,也因此对有学问的人十分尊敬。

  三年前,他卸下贵州提督的要职,回到荔枝湾安度晚年。表面看起来,他已不过问世事,但多年的高级武官养成了他关心天下大事的习惯。他知道越南的战事,也知道新来的两广总督便是大名鼎鼎的名士张之洞。冯子材对张之洞很敬重。一敬重他的探花出身。三年一次的进士考试,全国十八行省,有多少异才俊秀,此人居然可以名列鼎甲,不由得冯子材不佩服。二是敬重

  他的清流名望。十多年来张之洞的一系列奏疏名动海内,身处军界要职的冯子材还能不知?他常常读登载在邸报上的张之洞的奏疏,并要手下的文案和儿孙们认真阅读,视之为文章范本。

  这样一个巍科清望、令他敬重已久的总督大人,亲自来到这个荒寂得几乎无人知晓的海边小山谷来看望他,岂不令他感激,令他兴奋!

  “应该,应该。”张之洞高兴地说,“您是大英雄,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年轻举子的时候,便已闻你的大名,景仰你的功业,只是没有机会拜访你,这次来到两广,是朝廷送我这个好机会,我怎能放弃!”

  “大帅言重了。”冯子材咧开嘴大笑起来。桑治平在一旁看着,心里想:此人年近古稀,然笑起来却不乏孩童的天真,看来是一个胸襟光霁、克享遐龄的老人。

  两榜出身的刘勉勤也一路走一路思量:这样一个矮矮小小单单薄薄的老头子,竟是一个戎马终生军功卓著的带兵将领,真是怪事!眼前的荷笠老者和想像中的绿营提督,怎么也对不上号,合不了榫。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假冒者?

  冯子材带着大家很快便到了自家门口。比起广州城里大商巨贾的住宅来,冯家的府第固然粗朴简陋,但在乡间山里,却是名副其实的高门大宅。穿过一座三层楼高的木石牌坊,便算正式进了冯府。这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分布着一二十间房子,全是冯子材和他的儿孙们及家里的男工女仆所住的房屋。众人在冯子材导引下踏进一间大厅堂。厅堂宽敞明亮,摆着一色的仿明红木家具,正中供奉着一尊陶瓷关帝全身像,两旁站着他的儿子关兴和护刀将军周仓。三尊陶像面前香烟缭绕,鲜果满碟,给厅堂增加一份浓厚的兵家气氛。

  刚一落座,便立刻有几个仆人上来沏茶,摆糕点,冯子材向

  大家告辞一会。片刻光景,再出厅堂的老将军身穿一套黑亮的香云衫,脚踏一双泰西黑皮拖鞋,腰杆挺拔,精神抖擞。头上的白发和浑身的黑装对比分明,益发显得老英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气概。张之洞和桑治平都在心里暗暗叫绝,对此行的成功更添几分信心。

  “老将军,您的身板真好!”张之洞不觉脱口赞道。

  “托大帅的福。”冯子材中气充足地说,“老朽虽已六十八岁,却还能吃能睡能喝酒,过会儿,我要与大帅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

  冯子材的军人豪气,令众人肃然起敬。

  张之洞忙笑着说:“我的酒量不大,不要说三百杯,只怕五六杯就要醉倒在这荔枝湾回不去了。”

  “好哇!要真的醉了,就在我这里多住几天,我餐餐请大帅吃刚出海的石斑鱼、大龙虾。”

  说罢,又哈哈大笑,那一股气流仿佛有震动屋瓦的力量。

  张之洞趁势说道:“现在还不是醉酒吃海鲜的时候,老将军,国家局势严峻得很,法国人已欺侮到我们的头上来了。前几天,马尾船厂遭法国人炮击全军覆没的事,想必老将军已有所闻。”

  “我知道。”冯子材自己脸上的笑容顿时消除。“左相和沈文肃公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福建海军,片刻之间便全军毁灭,太令人伤心痛心了。”

  “朝廷为此已向法国公开宣战,沿海沿江各重要港口码头都要严加提防。”

  “广东的防守在广州,广州的防守在黄埔,黄埔的防守在虎门。”冯子材以一个军事行家的口吻说着,“不知黄埔港和虎门海口防守力量如何?”

  张之洞答:“我来广州后没几天便去了黄埔和虎门,实地查看了一番。黄埔有张轩帅在,虎门有彭大司马亲自坐镇,武器装备也还算强。”

  冯子材沉吟片刻说:“淮军军纪平素不大好,但打起仗来,还能同心协力,武器装备在广东来说要算好的了。湘军军纪要比淮军好一些,但装备不如淮军,不过有彭大司马亲自坐镇,想必也可放心。”

  想起马尾船厂的惨祸,又想起在虎门时彭玉麟的话,张之洞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的船炮不如人家,法国人若发起疯来拼命,虎门和黄埔都有可能守不住。”

  “那就让他进来好了,我们关门打狗!”冯子材捋起香云衫衣袖,挥舞着手臂。那手臂虽瘦,却像铁棍一样的坚硬有力。“法国人是客,我们是主,他闯进我们的家里来了,我们还没办法收拾吗?他十个人,我用百个人、千个人对付,塞断珠江,围困他三五个月,饿也要饿死他们。我们中国人与洋人打仗,眼下主要还不是输在武器上,而是输在气势上。仗还没打,被他的船炮吓住,心里先自慌了,如何能打得赢?兵法上说,三军之帅在气,气不馁,则兵不败。”

  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虽然有点像在指责张之洞刚才所说的船炮不如,令他略为不快,至于塞断珠江,事实上也办不到,但清流出身的张之洞仍为冯子材这番气势、这番血性所感动,所激昂。是的,武器是不如人家,但人家已是杀气腾腾打上门来了,难道就因此而卑躬屈膝、举手投降吗?武器不如的时候,更要提倡气势和血性。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