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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二舅轻轻走出来,在院子里吸烟。这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宅子,暂时被征用做了78军的司令部。院子南边和北边是两溜青砖灰瓦的房子,院子当中有两棵粗壮挺拔的槐树,横空伸展的枝干撑起两顶硕大的伞盖,荫护着这院子里也许已经生息了几代的主人。二舅向北房看去,灯光仍然亮着。谭家轩的副官曹敬贤正站在门外,见到二舅,就立正敬礼。二舅朝瘦瘦的曹敬贤点点头,就走进去。参谋长谭家轩正伏身在铺展在两张八仙桌上的地图前,沉思着,他竟没有察觉我二舅进来。

  五舅回忆说,二舅对谭家轩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二舅颇欣赏这个年轻有为的参谋长。谭家轩两年前调任78军参谋长时,二舅不仅十分戒备,也十分看不起这个乳臭未干的军官。1939年8月,78军在沙河战役中,二舅患了疟疾,昏迷了四天四夜,谭家轩代他指挥,竟重创三倍之敌,而后78军脱身撤去。从此,二舅不得不对谭家轩青眼相看了。只是谭家轩常常十分的忧郁,沉默,让人不好猜测。贺如飞等几个师长提醒二舅,谭家轩是上面安下来的眼线。二舅曾经多次对五舅讲过,谭家轩若成为自己的心腹该多好啊。

  二舅咳嗽了一声。谭家轩转过身来:"军座,你起得好早。"二舅道:"我睡不安稳。焦难先昨天开拔了。这一仗够他受的。怎么,你又是一夜没睡?"

  谭家轩笑笑:"我习惯了。"又转身去看地图,语调有些隐隐的凄凉:"军座,仓南县血战,已成定局。况且此战非同小可,举足轻重。放着精良骁勇的史坚如、黄召涛这般牛刀不用,偏偏让焦难先这样一支杂牌军去打前站。莫非彭长官深谋远虑,真的是举重若轻了?"

  二舅看了一眼谭家轩,心里骂,这都是姓彭的夺我的权呢。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聋充哑。二舅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了一句:"主将不明,累死三军。都是活该的事。"说罢,就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他感觉困意又潮水一样涌上来。

  谭家轩淡淡地问道:"军座,你表弟关先生走了吗?"

  二舅一怔,困意顿时跑光了,睨开眼睛:"还没走。有事?"谭家轩摇摇头:"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他又说道:"部队明天开拔,我到各师去看看。"就出门去了。门外就传来曹敬贤给谭家轩牵马出门的声响。

  二舅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窗外传来报晓的鸡叫。晨曦缓缓刺破了夜幕。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二舅闭上眼睛,却再无睡意。

  二舅闷了一刻,呼地站起,大喊一声:"古建业。"好一刻,五舅才揉着眼睛跑进来。

  二舅看他一眼:"你怎么又睡着了,昨晚上又跑出去了?"

  五舅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件事在五舅的回忆录中一笔带过了,他只是讲焦难先的部队出发前的晚上,他睡得死极了。他说从没有这样睡得这样死过。我猜想,那天晚上,五舅一定和焦难先的副官林志成去了保州市的思春楼妓院。我还猜想,那天晚上,五舅随林志成去了城里的思春楼之后,一定跟那个叫百灵的山西妓女干了半夜。那个女人肯定不同凡响,床上手段一定很厉害,所以才把五舅身子弄得乏乏的,回到营地就睡死过去了。当然,五舅在他的回忆录里并没有讲这些,这只是我的猜测。五舅跟随二舅已经十多年了,曾有两次在战场上把负伤的二舅背了下来,二舅十分爱惜五舅,总想把他放在身边。因此,五舅也就总没有提拔起来。但五舅并没有怨言。我猜测,二舅对五舅好色的毛病也就睁眼闭眼了。二舅看了五舅一眼,叹了口气:"你呀!"

  五舅千干地站在那里,手足有些无措。二舅问:"关先生这几天怎样?"

  "还好。昨天傍晚,贺师长还找他喝酒呢。""他说过几时走?"

  "他不曾提起过。"

  "参谋长问过你什么吗?""没有。"

  二舅笑了。以谭家轩那样的人物,怎会向自己的副官且是亲弟弟打听关绍方的情况呢。

  二舅点燃一支烟:"你去把贺师长,邓师长,周旅长喊来。"五舅答应一声,转身去了。五舅后来回忆说,当时二舅手下只有贺如飞、邓天桢两个师了。周志远这一个直属旅实际上只有两个团。

  不一会儿,贺如飞和邓天桢周志远先后到了。二舅吩咐五舅:"不许别人进来。"五舅答应一声,就守在了门口。

  二舅望望这三个心腹部下,说:"彭长官要我们援应焦难先部,然后在仓南县打围。我想听听三位的见解。"

  贺如飞皱眉道:"军座,现在我们是被姓彭的当猴耍了。以咱们这点破装备,这苦仗恶仗都让咱们去承受。这是要78军去当炮灰啊。现在我的265旅还在原曲县受困,孤立无援,史坚如应名接应,却按兵不动。齐成章催了好几回了。说史坚如再不发兵,他就大开城门,投降日本人了。"

  二舅骂道:"混帐话。"

  邓天桢笑道:"军座,78军这一回真是被人送到了火炉上烤啊。现在外面对您的闲话委实不少。关先生还没走,他总不能长留在我军啊。"

  二舅皱眉道:"我有心冷落他,他却看不出,赖在这里。我与他总归是兄弟一场,我也不好撕破面皮啊。"

  周志远道:"昨天《中央日报》来的三个记者,二男一女,说是现在关于78军的传言很多,他们要随军采访些日子,写些稿子,以正视听。昨天还在老邓的防地转游呢。这关先生的事情,还是早些打发他走路为好。"

  贺如飞怒道:"天桢,你把那几个狗屁的记者赶走。"

  二舅摆手道:"使不得,他们是彭长官派下来的。据说,其中一个与彭长官私交甚厚。他们愿意看什么就看什么,你们注意些就是了。"

  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五舅进来报告:"军座,参谋长回来了。"

  周志远骂道:"这个谭家轩也是一条狗。关先生的事,他一定闻出味道了。"

  二舅叹道:"谭家轩是何等人物,这件事休想瞒得过他。这事也就是做到人人心中有,个个嘴上无就是了。"

  谭家轩一脚踏进门来,满脸急色:"军座,原曲县齐成章告急。

  二舅"啊"了一声,就站起来。屋里的人都呆住了。

  谭家轩又道:"再有,焦副军长在距离仓南县三十里处受阻,郑国英副师长他……"谭家轩面有悲伤之色。

  二舅皱眉:"郑国英怎么了?"

  谭家轩的声音有些哽涩:"郑国英副师长在途中被人暗杀身亡。"

  二舅大喝一声:"什么?你说什么?"

  插话:郑国英之死

  郑国英死得的确突然。五舅的回忆录中也没有对这件事做更多的叙述。郑国英之死的确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对于郑国英的死一直有两种说法。其一:郑国英在行军至仓南县的途中,被日军特工人员伏击,中弹身亡。其二:郑国英被保州市的帮会组织青风会受雇于人所害。我同意第二种说法,即按第二种说法叙述如下:

  焦难先的l96师开拔后,第二天到达了仓南县境内。天却阴得重了,再走出几里,天就下起了毛毛细雨。渐渐下得大了。道路就泥泞起来。士兵们征衣湿透,步履涩重,在雨水中蹒跚行走着。

  先头部队的一个团由副师长郑国英带领,郑国英骑在马上,浑身湿透,他心中十分郁闷,硬着一张脸,不说话。

  团参谋长小心地说道:"让部队避避雨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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