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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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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于默然没有对我谈他突然离休的原因。据我了解,于默然从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是一件很突然的事。在这之前,省委传说于默然可能调往中央。但当时中国的改革形势发展很快,于默然对当时的中国改革在看法上出现了问题。或者说,他终于赶不上历史潮流了。l982年,于默然亲自处理了一起私营老板雇工案,引起了诸多议论。这件事的起因是一个农民进省城开办了省城第一家私人饭店,雇工17名,这在当时已经是沸沸扬扬的大事件了。省委政策研究室将此事作为动态报告了省委,认定是雇工剥削。当时省委颁布的政策是个体工商户雇工不得超过两名。当时予默然批复这件事时,定性为剥削,下令取缔了这家私营饭店。而当时全国的改革开放形势已经如春潮汹涌,以于默然个人对抗强大的社会潮流,加之能在具体处理这件案子的时候又过于自信,师心自用,既没有对地方上的情形作周密的考察,也没有派专人去调查案情,听取声辩后再做出实事求是的裁决,于默然的失察已不待言而自明了。于是,于默然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改革派的同僚们的攻击和参劾。事情还没有结束:l985年,省里开展了一场关于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大讨论,关于如饲走社会主义道路,于默然对城市里出现的一些私有经济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在这个问题上,于默然和当时的省委书记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之后,于默然打报告要求离职休养。获准。可以说,于默然在他的人生选择的路口,是主动退下来了。或者说,他是在历史的转弯处,被甩下车来了。或者,他是自己掉下来了。 退下来的于默然,没有像一些老同志那样,去到一些很赚钱的公司去兼职。有一段时间,高薪聘请他的人踏破了门槛,可他都坚决地回绝了。他的客厅里,有一幅中堂,是北京一个挺有名气的书法家的墨宝。上面的题字是:"布衣暖,菜根香,识时务者如此。"我那次去于默然家,看到了这幅字,哑然。我看到了这个老革命者淡化了的心态。 我那次去找于默然是第二次采访他,我是为正在赶写的一篇关于大跃进时期的文章找一些素材。我事先打电话邀了一下,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天气挺好,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坐在于默然的客厅里,窗台上是几盆绿得要滴出水的仙人掌,开着几朵艳艳的小黄花。于默然哈哈笑着,我知道他的心情很好,就开门见山端出了话题。我想请他讲一些关于l958年那个狂热年代中一此荒谬的事例。 于默然竟沉默了。窗外的鸟儿却好听地叫着。 闷了好久,于默然苦苦一笑:"那个年代不好就一句话说清楚的,我现在倒有了一种新的观点。" 我笑道:"您说。" 于默然的目光有些凄迷:"也许那个年代是对的,你想想看,自古以来,一盘散沙似的中国人,何曾像五六十年代那样众志成城,那样坚不可摧,怎好让人一盆凉水浇灭啊。" 我顿时愣住了,我实在没有想到于默然会这样讲。我仔细地看着于默然,我相信我当时若照照镜子,我的脸上一定尴尬。 于默然望着天花板,灰灰的眉毛扬起来:"大跃进时有一首挺有名的民歌:''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你听到过这首荡气回肠的民歌吗?" 我笑了:"是一种狂妄。那时这种民歌太多了。"我读过一本 《红旗歌谣》,那上面都是些假大空的东西。 于默然严肃地看着我:"你也许太简单了,那也是一种中国人的精神。你没有读出那里边关于中国人的气魄。而现在人们都在金钱的庙堂里顶礼膜拜了,人们缺少的不正是这些吗?你能够说这就是进步吗?" 我一时呆住,我开始回忆那段曾被写进小学课本的歌谣: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于默然也许说得对,那的确是一段振撼人心的歌谣。我不得不承认那里边有一种让人血热胆壮的大气魄。我感觉到了于默然的深刻。和我父亲一样,他们这代人都有一种过来人的深刻。可是,他们真的过来了吗?历史有时像一条河,许多人会永远留在河的那边。留下他们的,有时并不是波涛,也不是河那边的花花草草。而是别的一些什么。是什么呢?我一时说不清楚。 于默然悠悠地说:"1959年的庐山会议,毛主席所处的位置,思考问题决不会像彭总那样,他所肩负的历史责任也不允许他像彭总那样思考问题。这一场事变,彭总是英雄,毛主席也是英雄。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了。"我摇头苦笑道:"您这样说不是自相矛盾吗?"于默然一脸正色:"不矛盾。事情是复杂的,历史有时不能以胜败论英雄,有时也同样不能以对错论是非。只要不是书呆子,你就会理解这样一个道理,真话不见得是对话。正确与否的标准不是一个简单的真话与假话的界定,还与时机、形势有关系,更与民族、国家的利益有关系。同样一句真话,十年后是对的,十年前就讲不得。一切要利于大局。"他的眼睛亮亮地盯着我。我还是反对说:"您讲的不是大局问题,您是含混了历史。"于默然并不理会我,而是一路说下去了:"彭德怀元帅是伟大的,彭总敢于以一个唯物主义者的真实态度,直面现实。他不怕龙颜大怒,敢于直谏上书,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啊。毛主席也是伟大的,消沉了几千年的中国人啊,刚刚被共产党振奋起来的民族精神,毛主席不许可让人拔掉气门芯。六亿人的气不可泄啊。没有这一股气,我们就不会安详地走过三年,能够说这就是进步吗?" 我一时呆住,我开始回忆那段曾被写进小学课本的歌谣: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于默然也许说得对,那的确是一段振撼人心的歌谣。我不得不承认那里边有一种让人血热胆壮的大气魄。我感觉到了于默然的深刻。和我父亲一样,他们这代人都有一种过来人的深刻。可是,他们真的过来了吗?历史有时像一条河,许多人会永远留在河的那边。留下他们的,有时并不是波涛,也不是河那边的花花草草。而是别的一些什么。是什么呢?我一时说不清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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