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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他骑车来到井亭医院的门口,看见灰白色的公路寂寥地躺在原野上,没有汽车,没有行人,只有一个废弃的塑料袋被风卷着,在公路上飘飘停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比那个塑料袋还要茫然,要买一把什么样的刀?去哪儿买刀?买了刀干什么?其实他没想过。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到哪儿去散心?这才是一个问题。他没有知心的朋友,也没有特别的爱好,其实他无处可去。他在宣传橱窗边停留了一会儿,推起自行车,在井亭医院愤愤地走,依稀觉得前面有一双绿色的旱冰鞋,正以S形的路线滑行,戏弄他,或者激怒他。经过小树林,空气中飘来一股农药刺鼻的气味,他看见了老花匠。老花匠身上背了个喷雾器,正忙着给几棵果树打农药。

  他把自行车停在一棵桃树下,朝老花匠喂了一声,然后就抱着胳膊斜着眼睛,用问责的眼神打量着老花匠。老花匠听见了他特殊的问候,他认得保润,问,今天怎么是你一个人,你爷爷呢?保润摇了摇头,表示他没有兴趣拉家常。老花匠说,今天你爷爷犯错误了,关他禁闭了?保润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爷爷犯的是小错误,有人犯了大错误。老花匠不懂他复杂的暗示,露出黄牙嘿嘿一笑,随后表达了一份迟到的谢意,小伙子谢谢你啊,多亏你的绳子厉害,今年你爷爷很安分,我的花草树木也都安分了,去年春天你爷爷到处乱挖,可把我忙死了。

  老花匠的热情寒暄,被保润视为一种心虚的表现,他适时地发难,对老花匠嚷嚷起来,你呜噜呜噜的说什么呢?话都说不清楚,还来跟我玩虚情假意?老花匠惊愕地看着保润,小伙子,我说话你听不清楚,你说话我也听不清楚啊,什么叫虚情假意?保润说,你孙女欠我钱,你真的不知道?你谢我谢个屁,让她来见我,让她来还钱,我谢谢你行不行?

  老花匠或许听说过保润上门要债的事,他眨巴着眼睛观察保润,利用对方的愤怒,对真相进行了核实。核实很快有了结果,老花匠表明了他的态度,我家仙女不懂事,从小任性惯了,你别跟她计较。老花匠开始掏裤子的口袋,掏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打开来,数出六块钱来,往保润的手上送。老花匠说,这里是六块钱了,还差两块钱,下次一定还给你。

  保润大约愣怔了两秒钟。你幽默啊,你他妈的太幽默了!他这么重复着口头禅,忽然拍掉老花匠的纸包,朝他大吼起来,不是八块钱,是八十块钱,你上她的当了!

  老花匠这次被惊着了,他似乎无法相信,债务双方嘴里的金额,存在着如此巨大的落差。老花匠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保润,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初的惶恐渐渐变成轻蔑,其后,那目光里只剩下谴责之意了。小伙子,做人要正派,说话要凭良心,仙女是我养大的,我还不知道她?她从小穷惯的,八块钱都没有过,你敢借她八十,她都不敢拿你四十啊。

  保润的面孔涨得通红,因为急于脱离困境,也因为急于揭穿仙女的真面目,他愤怒的陈述夹杂着大量的人身攻击,你真以为你孙女是个仙女?她是什么仙女?下贱透顶!她是一个诈骗犯,阴谋家!你瞪着我干什么?老子从来不说谎!你去工人文化宫问问,一双旱冰鞋的押金,是八块,还是八十块?

  老花匠表情凛然,目光里燃起了怒火,什么叫下贱?什么叫诈骗犯?小伙子,你说话嘴巴干净一点。我不懂什么旱冰鞋湿冰鞋的,我不去什么工人文化宫,要去就去派出所,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八块还是八十块,你们两个人,到底谁是诈骗犯,我去派出所,问个清楚!

  他们都认为自己掌握正义,正义与正义之间,恰好充满敌意,就这样,一次难得的谈判不欢而散了。

  老花匠背着喷雾器向着树林深处去,似乎有意躲避一个不知羞耻的恶棍。保润追进了树林,不知道自己是要继续申辩,还是要继续索债。从老花匠那里要回八十块钱,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老人身上的工作服有盐化的一圈圈汗渍,头上的旧草帽起码用了十年以上,帽檐上印着一排曾经流行的口号,为人民服务。老人转过身去打药水,裤裆处露出一条裂口,隐约可见里面的花布裤衩,他脚上的一双解放鞋估计产自七十年代,每只鞋头上都绽开一个洞,露出枯黄的大脚拇指。

  树林里弥漫着农药酸溜溜的刺鼻的气味,很多无名的昆虫簌簌地逃离了树枝和叶子。保润吸紧鼻子,挥手驱赶着空中的飞虫,有好几次,他想缓和气氛,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斜眼看着树梢,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指向不明的威胁,好,好,你等着。老花匠注意到保润尾随着他,厌恶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丝戒备,小伙子,你跟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捆人捆惯了,要捆我?保润反问道,捆你?捆你有什么用?

  老花匠不说话,举起喷雾器对着保润这边喷了一下,往前走一步,又喷一下,两次动作连贯地看,应该是一个警告:你有绳子我有农药,这农药有毒,你离我远一点好。保润冷笑一声,迎着农药的气雾走过去,走到一棵老柏树下,有一只白头翁从树上扑簌簌地飞起来,他目送鸟影远去,忽然意识到与老花匠的纠缠毫无意义,于是他站住了,我跟你这个老家伙啰嗦什么?他抬起腿朝老柏树的树干踹了一脚,说,回去告诉你孙女,我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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