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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讨债

  他以为她会来,等了好几天,不见她的人影。

  旱冰鞋的押金还在她那里。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还钱,她不来,他便有了理由去找她。一个理由,价值八十元,也许很多了,也许太少,还不够成为一个好理由。仙女和八十块钱。两件事如此缀接在一起,成为一道黏糊糊的难题,他为此坐立不安,内心多次掂量,最后趋向于势利的那个答案。一切看她的态度,如果仙女对他好,八十块钱便不重要,否则,那钱不能白白给她,一分钱也不能少。

  他为祖父开辟了新的散步路线,牵拉着祖父朝育苗重地走,走到一棵香樟树边,他把绳头拴在树干上,告诫祖父,你老实一点,在这儿转几圈,我到老花匠家里办点事去。

  一丛高大的蓖麻和几棵向日葵掩映着老花匠的棚屋,墙上的那行警示标语也许是被仙女故意涂掉了,只保留闲人两个字,棚屋因此显出几分调皮搞笑的气氛,看上去那不像是老花匠的家,是仙女一个人的家了。屋后便是井亭医院的围墙,墙头上有残存的铁丝网,四周的水杉、刺槐和银杏树长高了,铁皮屋顶便显得越来越矮。油毛毡的顶棚上晾晒着一匾萝卜干,还有一只彩色的塑料风车,斜插在屋檐下,迎风旋转。一块旧花布经过拼凑缝缀,充当门帘,遮住了门里的主人以及杂乱的家居杂物,夹板门半掩着,门后传来一个老妇人不停咳痰的声音。

  仙女的窗子沐浴着春天的阳光。那窗子有点特别,形状像火车车窗,扁扁的吝啬的一小块,窗玻璃一块透明,另一块模糊,是磨砂玻璃,上面还贴着新年留下的剪纸。有一只杏黄色的太阳帽挂在窗边,露出一个均匀的半圆形,窗台上堆着书、圆珠笔、头箍、梳子,一堆五颜六色的珠子链子闪着绚烂而虚假的光,还有一只大号的输液瓶,里面插了几枝粉红的月季,一只白色鞋垫很唐突地夹在月季花叶之间。这扇小窗透露了一个少女生活的基本信息,一,风华正茂,二,乱七八糟。

  保润还记得那只白色鞋垫,屈辱的鞋垫让他联想起自己屈辱的遭遇,他和鞋垫一样,都是被她踩在脚下,随意使用,随意弃置的。他的脑子突然一热,骂了句脏话,随后他跳到一只倒扣的大缸上,朝屋里喊起来,仙女,你给我滚出来!

  屋里隐约的音乐声沉寂了。窗后有人穿着塑料拖鞋沓沓地奔走,碎花布门帘掀开,是仙女的奶奶出来了。那老妇人白发零乱,神情凄苦,太阳穴上贴了一张膏药,眯着眼睛搜寻外面的声源。祖父也许在井亭医院太著名了,即使远远地站在香樟树下,老妇人也一眼认出了他,挖魂的?怎么跑这儿来了?她双手前摆,做了一个轰小鸡的动作,走,走,别上这儿来挖魂,这儿是苗圃,没你的魂。

  祖父站在香樟树边,委屈地为自己申辩,我没挖,我好久没挖了,我五花大绑的,怎么挖你家的苗圃?

  保润这时在缸上举起一只手,吸引老妇人的注意,他说,看这边!不关我爷爷的事,我找仙女,让她出来一趟。

  老妇人打量着缸上的保润,脸上有了愠怒之色,仙女不在,在也不见你这种小流氓,看看,你还踩在我家水缸上?快下来,你把水缸踩坏了,要赔的。

  保润跳下水缸,擅自朝仙女的窗子走过去。他说,谁是小流氓?老太婆请你不要随便污蔑人,随便污蔑人,要负法律责任的。他的脑袋还没来得及探进窗台,老妇人操起一把长竹条扫帚追过来了,你还说你不是小流氓?人家女孩子的房间,你鬼头鬼脑的看什么?你不是小流氓,是大流氓啊!

  窗户后面响起扑哧一声,那声音代表有人在偷偷发笑。保润急于察看究竟,一条腿跨到了窗台上,仙女,你滚出来!他这样高喊着,几乎看见了她投射在墙上的影子,遗憾的是仙女的奶奶不给他机会,她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另一条腿,把他从窗台上拽下来了,气死人了,你爷爷头脑有病,你爹妈呢?他们头脑也有病的,不教育你的?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家教都没有!

  保润挣脱了老妇人,悻悻地离开了窗边。就这么离开,他不甘心,回头对着窗子大声说,躲有屁用?你欠我八十块钱,明天到男病区九号病室来还钱,明天不来还,每天一块钱利息!

  仙女奶奶有点发怔,眨巴着眼睛,几秒钟的茫然之后,她恢复了镇定,忽然发出一声怒吼,挥起竹条扫帚朝保润腿上扫过去,一边扫一边骂,什么八十块?什么利息?敲诈勒索来了?敲诈勒索也得认个有钱人,怎么认到我家门上来了呢?谁不知道我们家穷得叮当响,你瞎了狗眼啊!

  老妇人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惩罚他。他且躲且跑,腿上被竹条扫帚狠狠地扫了好几下。空手而归是他料想过的结果,但他从没有料到,权利行使不当,会沦为这么难堪的罪行,他从棚屋仓皇逃离,就像逃离一个犯罪现场。跑出去好远了,他听见祖父在喊他,保润,你往哪儿跑?我还在树上呢!他回到香樟树边,解开惊慌失措的祖父,气咻咻地说,今天放他们一码,下次再说!

  保润半新的裤子上留下了那把竹条扫帚的纪念。最难处理的是一些黏糊糊的黑色颗粒,它们牢牢沾在裤腿上,不愿分离,他起初不知其为何物,后来抠下来仔细研究,才发现那是兔子的粪便。

  所谓的最后通牒,对她是完全无效的。此后好几天,保润没等到她的人影。

  保润倒是见过柳生。他从祖父的病房看见柳生骑着自行车往女病区的方向去,像是看见了罪人,也像是遇到了救星,他下楼去追柳生,跑到楼下又站住了,见到柳生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柳生的错,他已经谅解了,仙女的错,他不知道如何评判。他是爱面子的人,与柳生谈论仙女,谈论的是羞辱,与柳生谈论那八十块钱,谈论的是小气与猥琐,干脆,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了。

  他心情不好,对待祖父的态度便粗暴了许多。一连几天,他带祖父出去散步,为祖父绑的都是法制结。法制结不舒服,祖父对此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不仅反抗,嘴里还嚷嚷,我不要法制结,我要民主结!祖父的抗议惊动了九号病房的病友,他们过来围观,都认为法制结太可怕了,它适用于死刑犯,对老迈体弱的祖父并不公平。病友们纷纷为祖父求情,按照各自的美学趣味向保润提出建议,有的倾向梅花结,有的倾向菠萝结,还有人以为民主结捆起来很容易,径直过来争夺保润的绳子,试图在祖父身上亲手尝试一把。保润好不容易驱散了那些病人,迁怒于祖父,竟然把祖父捆绑在铁床架子上了。他把一只痰盂踢到祖父的脚边,说,要小便小到痰盂里,今天自己伺候自己,我要出去买东西。祖父说,又要乱花钱,你到底去买什么东西?他梗着脖子想了想,说,买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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