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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是儿子叙德先有了猛烈的反应,叙德突然像个爆竹一样原地蹿起来,你还睡觉,你还有脸睡觉,叙德朝醉眠的父亲大吼着,我宰了你这条老狗。

  叙德果然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冲过来,素梅狂叫着把儿子抵在门外,素梅边哭边喊,你要宰他就先把我杀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反正我也没脸去见人,你们一老一少都迷上那个婊子货,我还有什么脸活着?一家人都去死吧,叙德的手软了,莱刀朗声掉在地上,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和对面达生粗哑的嗓音,叙德,你们家怎么啦?素梅就捡起菜刀走到门边,用刀背敲着门恶声恶气地说,我们家怎么啦?我们家闹鬼捉鬼,没你们外人的事。素梅透过门缝看见外面已经站满了街坊邻居,而且有人正试图爬上她家临街的窗台。这回轮到我们家了,素梅绝望地呻吟着,眼前一黑,身子就软瘫在地上。

  素梅再次造访玻璃瓶工厂是在翌日早晨,女工们刚刚在一堆堆玻璃瓶周围坐下来,她们看见素梅风风火火走进麻厂长的办公室,被阳光照耀的半边脸因浮肿而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色泽,女工们当时就预感到会有什么好戏看,都转过脸去看金兰,金兰穿着白色喇叭裤坐在角落里,用涂过凤仙花汁的尖指甲剥着裤腿上的一星泥点,金兰突然抬起头乜视着周围,都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放电影。

  素梅在一夜饮位之后嗓音已经嘶哑不堪,当她向麻厂长申诉她的遭遇时态度出奇地平静而哀婉,倒是麻厂长无法抑制她的激愤之情,大叫起来,该死,这还了得,我手里领导过几十号旧社会的妓女,就是挂牌的婊子也没她这么滥、这么骚、这么乱,怪不得别人老对着玻璃瓶厂指指戳戳,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不行,我要治她,我要治好她的骚病。

  素梅握着手绢静静地听着,她说,我就是想找个主心骨,休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按你的意思,该怎么治她?麻厂长试探着问。

  让她游街,往她脖子上挂一串破鞋,以前搞运动都是这么做的。素梅说,像她这样的,就是挂上一百只破鞋也不为过。

  可是现在不搞运动,游街恐怕违反政策。麻厂长沉吟了片刻作出了一个较为省力的决定,她说,先在厂里开个批判会,先在厂里肃清她的流毒,你看怎么样?

  素梅说,你是组织上的人,我听组织的安排。

  素梅跟着麻厂长走出办公室,看见儿子叙德半躺在一辆运货三轮车上抽烟,母子目光一相接,儿子的眼睛里流露出厌恶之色,素梅想,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今天要跟那骚货结个总帐,素梅把目光投向玻璃瓶堆旁的金兰,骚货金兰竟然朝她翻了个白眼,那种不知羞耻的模样气得素梅手脚冰凉。

  麻厂长摇着小铜铃让女工们停下手里的活,麻厂长提高了嗓门说,大家先停下来,今天上午不干活了,搞政治学习,与明天的政治学习对调。女工们马上发出一片吵嚷之声,有人说,怎么不早点通知?毛线都没带来,麻厂长说,不许打毛线,今天开批判会,每人都要听,每人都要发言。又有人高声问,开批判会批判谁呀?麻厂长清了清嗓子,说,批判我们厂道德最败坏生活最腐化的人,批判没有裤腰带的人,你们说批判谁?女工们一齐把目光投向金兰,然后爆发出一片哄笑和杂乱的叫声:金兰,金兰,批判金兰!

  金兰站起来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把毛刷和一只玻璃瓶,愣了几秒钟后那把毛刷投向了麻厂长,而玻璃瓶则朝素梅身上砸去,你们敢,谁敢揪我我撕烂她的×,金兰破口大骂着朝大门跑去;但麻厂长眼疾手快,抢在前面把大门反锁了,金兰拼命地踢那竹篱笆门,想把门踢开。不许破坏公物,麻厂长尖叫着抱住金兰的腰肢,素梅紧紧跟着去抓金兰的头发,三个女人撕扯在一起,旁边涌上来的女工一时插不上手,猛地就听见金兰一声凄厉的喊叫,沈叙德,狗操的,你不来帮我?女工们一齐回过头去,看见叙德仍然倚在运货三轮车上抽烟,一动不动,眼睛里闪烁着阴沉的捉摸不透的光。

  玻璃瓶厂的批判会到九点钟才开起来,金兰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了,红色外套的大圆领被扯下一半,茸拉在肩背上,白色喇叭裤也在

  膝盖处绽了线,因此金兰瘫坐在地上时一只手不得不捂住她的膝盖。女工们在麻厂长的指挥下围坐成一个圆圈,把金兰圈在里面,她们开始七嘴八舌地批判金兰,但似乎缺乏理论素养,只是对金兰到底勾引了多少男人感兴趣,有人干脆说,让她但白,一共睡过多少男人?金兰以一种优美的姿态抚膝坐在人圈中心,脸色苍白,不说一句话,但她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蔑视众人的冷笑。这抹冷笑首先激怒了素梅,素梅止住了哭泣说,你们看她还敢笑,这种垃圾货简直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无产阶级专政怎么把她给漏掉了?

  运货三轮车那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响,原来是叙德在砸车上清洗好了的玻璃瓶,叙德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怒目圆睁,把又一捆玻璃瓶高高举过头顶。麻厂长从人圈中跳起来,厉声喊道,住手,一个瓶子两分钱,你要照价赔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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