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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她沉默良久,只回答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她成为女厂长的第一步,是从弹棉花开始的。但这个年利润三百余万的生气勃勃的小厂,却并非是从烂棉花中弹出来的。烂棉花中所能产生的最美好的东西,只不过是重新成形的棉絮而已,别无它物。一口铁锅办起一个化工厂之类的报道,那是别人的自豪,不是她的自豪。

  没有她的小叔子郭立伟,便没有她的今天,便没有百花玩具厂的存在。几年前她像瞎子,靠一种女人特有的韧性生活,如同瞎子靠手中的竹竿触触点点地探路。是她的小叔子也是她当年从心灵到肉体都如饥似渴地需要的一个男人执起了竹竿的另一端,她才觉得自己的眼睛能看清生活了。

  她是永远也不会将这一点告诉任何人的。

  没有隐情的男人是没有思想可言的男人。

  没有隐情的女人是没有灵性的女人。

  隐情一旦自白于人,心灵中最珍贵的血液便丧失掉了。心灵便成了干枯的东西。

  是她的小叔子,在她和马婶弹了三个月棉花挣了一千二百余元钱之后,替她们从银行贷出了三万元钱,帮助她们维修厂房,联络业务,生产起冬季的劳保手套来。

  3

  第二年春天,市郊的一家玻璃制品厂看中了她们的破厂房和破院落在市内的占地,提出要和她们交换厂址,宁愿补贴给她们三十万元。

  三十万元啊!不是谁都能经常遇到“财神爷”的!何况“财神爷”自己找上了门!她们的厂房虽破,院落虽破,却不是她们的。它可以空荡在那里,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颓败,倒塌,变成残垣断壁直至变成一片废墟而无人过问。但要由它获得三十万元的话,过问和干涉的人比那破厂房里的耗子还多。

  她和马婶欣喜若狂地先去找街道委员会请求批准。

  街道委员会主任回答说做不了主,让她们找公社。

  “你们想卖厂房?你们两个女人太见钱眼开了!那是你们家自己盖的煤棚子么?”

  公社负责人对她们大发其火。

  对方恼怒的态度使她根本不知如何才能解释明白。

  马婶便施展她那“忽悠”的本领,跟随在人家屁股后从这一间屋走到那一间屋,喋喋不休地向人家大谈她们的种种雄心壮志。

  最后人家拍起桌子来,指着马婶的鼻子训斥:“你别跟我天花乱坠地吹牛皮!我知道你能‘忽悠’,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老娘儿们的伎俩!允许你们借那块地方找点活干就不错了!我从开始就不信你们两个女人能创什么业!再多说一句,明天不许你们在那儿干活!”

  结果是一套组合家具起了作用。

  组合家具被从破厂房内运走后,她的小伟累得吐血住院。

  公社的鲜红大印清清楚楚地落在白纸上,又杀出了房地产管理局的几位男女。

  他们说:“没有我们盖的公章,光有你们公社盖的公章,你们这张纸还是一张白纸。”

  她和马婶诚惶诚恐地说:“那就请你们也为我们盖章吧!”

  那几个男女便都笑了起来。光笑不说话,笑得她和马婶如坠五里雾中。

  那几个男女见她和马婶不明白的样子,又都庄严起来,各做各的事儿,不再理睬她们。

  她们只有讪讪地离去了。沮丧地在路j二走着走着,马婶忽然两手一拍,恍然大悟:“嗨,难怪人家笑咱们,咱们真是糊涂哇!忘了给人家带来‘盖章费’了!”

  “‘盖章费’?”

  她更糊涂了。

  “是啊,如今时兴这个!你不信咱们明天带着‘盖章费’再来!”

  第二天,她们又去了。马婶一边说着“请同志们多多支持”之类的话,一边将一份份用红纸包着的“盖章费”塞到那些男女手中,每份红纸包上还都明写着“一百元”。

  血汗钱使她们那张白纸上又多了一颗公章。

  可是人家又告诉她们,还得盖一位处长的私章,还得请那位处长批字。

  她们请求引见那位处长,答日处长休病假。唯恐三十万元化为泡影,请求告诉处长家的地址。终于告诉了,却千叮万嘱:“可别说我们告诉的呀!”

  她们一往无前冒冒失失地来到那位处长家,见处长并未生病,而是在亲自指挥一伙人装饰房间,贴壁纸的贴壁纸,铺地毯的铺地毯,安吊灯的安吊灯……

  马婶的“忽悠”本领,几经挫折,自信全无,不敢再“忽悠”,畏畏缩缩地说明来意,结果遭到了处长一顿义正词严的教育。

  “这事我知道!你们搞什么嘛!给你们公社书记送了一套组合家具对不对?这叫腐蚀干部你们明白吗?本来你们这件事是很简单的事,两厢情愿,互立交换厂地的字据就行了嘛!你们却偏偏要搞歪门邪道!本来我的章是可以盖的,我的字是可以签的,不过是一道手续而已。现在我郑重告诉你们,章,我是绝不盖的!字,我是绝不签的!不为别的,就为抵制不正之风!党风党纪,都是让你们这样专搞歪门邪道的人败坏了的!……”

  在义正词严的那一位处长面前,她们无地自容,羞羞惭惭地告退了。

  结果,仍是一套组合家具起了作用。

  她的小伟那时已累垮了身体,锯不动也刨不动了。他将他为数不多的存款全部取出交给了她,连同她和马婶弹棉花做手套挣的钱,加在一起两千八百多,从家具展销会上买了一套组合家具。

  三人用手推车分三次送到那一位“高风亮节”的处长家里。还不敢对处长说是买的,口口声声说是做的,一再表明绝没有腐蚀处长的不良居心,恳求处长接受。

  处长不是傻瓜,明明看出了是买的。但既然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做的,处长也就顺水推舟,佯装确信是做的。既然他们一再表明绝没有腐蚀处长的不良居心,既然他们恳求处长接受,处长也就不忍拒绝,开恩笑纳了。

  如此这般,她们那张白纸上,才盖下了最关键的也是多余的一个章。

  处长家的门刚在他们背后关上,马婶便啐了一口,骂道“呸,屎壳郎戴花,臭不要脸!”

  徐淑芳想到她的小伟当年为了他哥哥的返城,也是靠家具“过五关斩六将”的,感叹:“许多方面如今都变了,就是这一方面没变,哪天能变一变呢?”

  他淡淡一笑,说:“这一方面也变了啊!当年他们要立柜,要酒柜,要方桌,如今要的是组合家具了!当年是具体管你那件事的人,才卡住你的脖子要这要那,如今是一个人卡住你的脖子,许多人瞪着眼睛看你,哪一个不打点满意了你的事都休想办成,这也叫观念更新吧!”

  三人正说着走着,处长十三四岁的儿子追了下来,指着她的小伟问:“你是木工吧?”

  他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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