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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


  处长的儿子说:“我爸叫你明天上午来给我家装阳台上的封闭窗!”

  那神气那口气,完全像解放前地主家的少爷崽子对一个长工说话。

  她觉得欺人太甚,忍无可忍地说:“他是有工作的人,又不是无业游民,可以随时听凭你家指使!”

  那大孩子骄横地说:“这我不管!我只管传我爸的话,不来,后果你们自己负!”

  马婶一旁听了,气愤得巨大的脸盘儿青紫,敢怒而不敢言。

  他却爽快地答道:“我还有三天病假呢,我明天上午一准来!你爸如果要天上的云彩飘在你家客厅里,那砍了我脑袋我也办不到,不就是安装阳台上的封闭窗么?包我身上了!”

  处长的“传令兵”走后,她埋怨他:“你干吗答应?反正他的章已经给咱们盖了,字也签了,不答应他又能怎么样?”

  他开导地说:“不答应不行啊!别看他章已经给咱们盖了,字也签了,稍微惹他不顺心,他照样还能卡住你们脖子,那就前功尽弃了!他们大言不惭地讲他们是老百姓的公仆,实际上老百姓是他们的公仆。如今是这样——你也公仆,我也公仆。公仆对公仆,谁也别挑谁的理。你也利用我,我也利用你。你利用我靠权,我利用你靠钱。你敲诈了我,我办成了事儿,各得其所。何况咱们成的,是于国于民可能大大有利的事业,问心无愧,应该高兴才对!若在前几年,我才不会陪着你们这么低三下四地讨一个狗屁处长的好呢?我宁肯犯法坐牢,也给他放点血。你们看我的观念不是更新了么?”

  他这一番开导的话,说得循循善诱,又轻松又幽默又乐观,将她和马婶说笑了。

  第二天他在给人家安装封闭窗时,从六层楼的阳台上掉了下来,幸亏他预先将一根绳索系在腰间,否则便粉身碎骨一命呜呼了。当时处长家没人,处长夫妇被电力局请去乘游艇游览松花江,只留下儿子看家。是看着他,怕他偷东西。那处长的儿子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看着他,锁了门不知到哪儿玩去了。处长家的阳台背街,朝向院子里。那幢楼是新楼,住户才搬进去三分之一。上午九点来钟,楼院内见不着个人影。他在高空中吊了半个多小时才被发现,可想救他的人进不了处长家,那门包着白洋铁皮,安全锁。想救他的人只好跑下六层楼去请来了一位派出所的老民警。

  老民警说:“妈的,救人要紧,砸门!”

  破门而入,总算将他救起。又多在高空中吊了半个小时。

  他被拽到阳台上时,居然叼着烟!老民警愕然道:“小伙子,你烟瘾够大的啊!”

  他说:“吊在高空孤单单的,幸亏兜里有烟有火柴,吸烟解闷呗!”

  夜里,她发现了他腰间一环淤血的深深的勒痕,逼问他,他才讲。

  她伏在他身上哭了。

  她心里恨透了那个王八蛋处长!这些,她不愿对记者讲。

  4

  玻璃制品厂最后又提出了一个她和马婶万万料想不到的条件一一以她们的城市户口与玻璃制品厂两名职工的农村户口对调。

  人家通情达理地说:“我们这两位职工,都对我们厂有过大贡献,户口问题十几年了解决不了,我们心中有愧。实话对你们讲,乐意和我们交换厂址的,另外还有两个单位呢!现在搞活了,趁了钱的单位,原先在农村或郊区的,向市内迁移不算难事!没钱的穷单位,在城市里混不下去,还莫如先抓到手几十万,到市郊去图谋发展,一旦发展起来了,还可以像我们一样重新占领城市嘛!”

  人家不但说得通情达理,而且说得颇有远见。尽管如此,她们当时还是呆住了。户口在她们的头脑中,仍是每一个人,尤其女人的顶顶重要的“固定资产”,因为它决定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属类。

  对方的这一项附加条件,好似一闷棍,击得她们晕头转向。而她则不仅晕头转向,简直眼冒金花,心冷如冰了。她刚刚把握住一个城市女人的生活感觉啊!人家见她们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说:“当然,我们所谓的附加条件,可以对你们是有条件的条件,比如,是要你们同意了,我们愿多给你们两万元,这值得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啊!两万元归你们个人呀!”

  马婶肉蒲扇似的肥手,往比窈窕淑女们的腰还粗的大腿上猛拍一记,豪气冲天地说:“我干了!不过您同志可别把我当成个财迷心窍的女人!我们缺钱,太缺钱了!多一万是一万,我们两个女人要折腾起一番事业,让你们男人佩服!”随即看定她的脸说:“淑芳你可千万不能舍出你的城市户口!你还没结婚,舍出了城市户口,你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价就跌惨啦!我都五十六岁了,血压高,不定哪一天摔个跟头起不来,我不在乎什么城市户口不城市户口的!……”

  马婶的话将她的心又烧得火热火热的!她坚定地说:“马婶,咱俩发过誓的,要同舟共济!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豁出去了!搭上我今后的命运和你一块儿卖城市户口!……咱俩谁若反悔天打五雷轰……”

  三十二万元却根本没从她们手里过,就被公社中间接收了。

  接收前连个招呼也没跟她们打!她们得知后,找到公社,请求恳求哀求乞求,起码得拨给她们十万支持她们的雄心壮志啊!最后她们得到的仅仅是她们出卖自己城市户口的那一笔钱——二万,一分也不多。

  公社根本不信任她们,认为若拨给她们钱支持她们“所谓的事业”,等于用肉包子打狗。

  公社书记对她们说:“三十晚上亮晶晶,八月十五黑咕隆咚,路上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石头,鸡蛋撞到磨盘上,把磨盘撞了个大窟窿!你们甭‘忽悠’,我不吃这套!我要信了你们,我这公社书记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啦!你们心甘情愿卖了你们的城市户口,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两万元也够你们折腾的了,国外还有靠两美元折腾为百万富翁的呢!”

  那时已经有人向她们透露,公社书记和房地产局那位处长竟是“一担挑”!两套组合家具白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玻璃制品厂的几位领导,却被她们——一个普普通通的有“单位”的待业女知青和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笸箩的家庭妇女想要折腾起一番事业的热忱和勃勃雄心所感动了。将不想运走的三四万块旧砖和一批滞销的产品,无偿留给她们了。

  在她的小伟帮助四处奔走之下,半个月内她们卖掉了那三四万块旧砖和那一批滞销的玻璃产品,又获得近万元。

  二万九千多元,一个小手提包塞得鼓鼓胀胀的。摆在玻璃制品厂传达室内人家遗弃的一张破桌子上。马婶将那小手提包捧在怀里一会儿,她接着将它捧在怀里一会儿,它好像一个人人见了人人爱的漂亮的婴儿。许久许久,她们谁也不说话。地处郊区的玻璃制品工厂门临一条公路,穿过公路便是农村的菜地,菜地尽头是隐蔽在柳林中的村子。厂院内宁静异常,绿的草和红的花,尽落着搬迁造成的灰尘。

  马婶先开口了,低声问她:“淑芳你想什么呢?”

  她将塞满二万九千多元钱的手提包轻轻放在那张破桌子上,反问:“马婶你想什么呢?”

  马婶慢慢拉开手提包,取出一捆钱——托在肉蒲扇似的肥手上,盯着说:“我真想,咱俩干脆分了算啦!”

  “我……也在这么想……”

  “分了,一人将近一万五,每月利息就是九十多!”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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