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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2

  “二女儿今年考大学?”

  “嗯……”

  “你觉得她有把握考上?”

  “有什么把握!在班里还够不上个中等生……”

  “我会把你妻子招进厂里来……这我过去就跟你商议过,你自己却不愿意……”

  “是啊,你是跟我商议过……那女人没文化,又爱搬弄是非……在厂里,我看不见她……眼不见心不烦……”

  她叹了口气,又说:“你二女儿考不上大学的话,我也会把她招进厂里……不过还得让她考一考,毕竟是她应有的机会,啊?”

  “嗯……”

  “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你每月的工资是二百七十元,我保证她们母女人厂后的工资加起来绝不低于你的工资,以后凭她们自己争取……”

  “……”

  老会计低下头去。

  “你放心,我用人格保证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儿入厂后不会受到歧视……你相信我么?”

  “厂长,我……相信……”

  “你也得向我保证一件事。”

  “厂长,你说什么事我都可以保证……”

  “你可别自杀。”

  他慢慢抬起了头。在他那张由于性生活过度而憔悴不堪的皱巴巴的丑陋的老脸上,原先曾有一双睿智的时时透射着精明的洞察细微的眼睛。也许正因为这样一双眼睛,以前她从未觉得他有多么丑,也从未听别人说过他多么丑,原先他那张脸并不那么憔悴,原先他那张脸并不那么皱巴巴的。他毫不吝啬地给某几个女人钱,某几个女人回赠她们的身体,同时用憔悴和皱纹在他脸上记下了一笔笔彼此都不觉得吃亏的账。他那双眼睛里已没了睿智的没了精明的没了谋略深远的没了洞察细微的目光,浑浊而凝滞,活像死了三天开始变臭的死鱼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蒙着一层泪。

  如同肮脏的玻璃球沾了一层胶水。

  这一张男人的脸此时此刻真是又丑陋又令人可怜。

  他嘴唇抖抖地说:“厂长,我不……”

  即使在这会儿,她还是相信了他这句话。

  “我陪你再吸一支烟吧?”

  他给了她一支烟,他的手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因而他能够划着了一支火柴,虽然无风,却用另一只手拢着,恭恭敬敬地将火柴凑向她。

  他的确是一位有经验的好会计,许多单位和部门查账时曾向厂里借调过他。假账目骗不过他那双眼睛,先后有三个当会计的人贪污行径败露在他那双眼睛之下。可以认为实际上是他将那三个当会计的人送上了法庭,其中一个还是与他交情很厚的人。他没有被交情和那个人的苦苦哀求所动,他也拒绝了对方一笔相当可观的贿赂。

  她从前绝对信任他格外尊重他不是无缘无故的。而现在他所做的账目上弊端败露在她的眼睛之下,她查账的经验是几年来虚心向他求教的。他将被她送上法庭,她和他一样,对于贪污公款的人是冷酷无情的。在决定同他进行这场聊家常式的谈话之前,她接连三个晚上彻夜失眠。她曾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将自己存折上的四千余元全部无偿地给予他,再帮他筹借一笔钱,补上他贪污的公款,只是撤了他会计的职务,不对任何人声张这件本厂最严峻的坏事……

  在今天早晨她才彻底从自己头脑中排除了那个善良的念头。

  如今她仍是一个软心肠的女人。她可以像别的软心肠的女人们那样宽宥他,但她不能够像别的软心肠的女人们那样宽宥贪污一万余元这样的事。

  她望着他那张又丑陋又可怜被种种享乐的欲望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脸,心想善良和性行为在生活中都是必须节制的,不节制的善良便是愚蠢。一个人做了第一件愚蠢的事以后便会常常被愚蠢纠缠不休,女人尤其如此。为了这个厂,为了全厂的五百多名职工,她对这个男子没有权利大发慈悲,更没有权利让愚蠢强奸自己的理智。

  她低下了头——在玻璃板下,在办公桌的右下角,压着一页白纸,白纸上写着这样两行字:像女人那样活着像男人那样办事

  她自己写的。她的座右铭。

  她的心肠一时变得更加坚硬起来。

  即使此刻他跪在她脚前,涕泪横流,磕头捶胸,痛悔不已,也不会动摇她的理智。

  她抬起头,平静地说:“我们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交谈过了,今天我的时间是属于你的。咱们不谈这件事了,换个话题吧?……”

  一滴胶水般的眼泪,黏黏糊糊地从他浑浊的双眼上缓缓淌了下来,溢出松弛的眼角,像溪流似的分散在他皱巴巴的脸上。

  而他那张阔嘴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感激的苦笑。

  “你认为在目前这种竞争激烈的情况下,我们的产品是应向高档创新呢?还是应该继续保持中低档的生产优势?我早就想听听你有什么宏观的或者微观的想法了。”

  她十分真诚地问。想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她出谋划策,她又有些难过起来。

  她把脸转向了窗外,她不愿被他看出她心里难过的样子。无论她难过或者不难过对于他有什么意义呢?与其相对欷欺,莫如坦诚话别。那时节厂院内丁香花开得正盛,芬芳浸透了空气,一阵阵熏风使人心旷神怡……

  今天,她站在她办公室的三楼阳台上,耐心期待前来洽谈业务的外商。丁香花是早已经开败了,厂院内别的花却在散紫翻红,争媚斗妍。尽职的老花匠正提着喷壶给花浇水。

  她抚着阳台朝老花匠喊:“郑大爷,您剪些花给我送一束上来!”

  老花匠仰起脸大声问:“厂长你要什么花呀?”

  “什么花都要!”

  俯视着她含辛茹苦创建的这花园般的工厂,她内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她没有成为一个趁钱的女人,四千零二十八元,在今天是不足论道的。如果她是一个男人的话,如果她明天结婚的话,四千零二十八元还不够布置起一个新房。但她却成了一个有权支配七百余万元资产的女厂长。某些女人,如果交给她们这样的权力,她们未见得个个都知道怎样才能使七百万变成八百万变成九百万变成一千万。

  而她知道。而她每天都在实行着这种变化。在中国,在今天,即使对那些很趁钱的人来说,一旦损失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元可能就会一贫如洗甚至刀抹脖子绳上吊,而她损失了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元照样睡得很安宁。经济活动从来就是有输有赢的“游戏”;赢固可喜,输亦欣然,这才是好“牌手”的风度。

  有一次一位采访她的记者请她谈谈小厂致富的经验。

  她想了想,回答说:“经济活动必然充满了冒险,而我从来不冒险。如果有百分之九十‘赢’的可能,我也只肯押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赌注。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赢’的可能,我还是绝不将老本全押上。”

  对方又请她谈谈创业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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