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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下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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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六年,生活又发生了许多变化。“邓丽君”这位台湾女歌星的名字在大陆青年中已经失去了最初那种令他们或她们崇拜得近乎发狂的魅力,甚至可以实事求是地说日趋“落红”了。其问有几位香港女歌星也瞅准“行情”到国内热热闹闹地你来我去地“风光”了几阵,热闹一过,“风光”便也云消烟灭,她们的名字很快就被人们忘掉了。

  而某些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已不再满足于只有彩色电视机,还要买录像机了。也不再满足于什么四个喇叭六个喇叭的立体声的高档录音机,而将买组合音响当成了家庭四化的奋斗目标之一。录像机由一千多元而三千多元,却仍不好买。名牌自行车由二百来元而四百来元,在市场上却仍见不到,想买则需托关系走后门,市场上偶尔来一批便顷刻争购一空。

  头戴安全盔骑着价值几千元甚至近万余元的外国名牌摩托的青年人日渐多起来了,市交通管理部门不得不限制发放驾驶执照。私人拥有小汽车的事儿对于中国人也不再是“天方夜谭”。于是便有了汽车走私行当,有了摩托交易场所。于是便有了从中牟取暴利者,有了大发横财者。有了几十万元户和啷铛入狱的罪犯。

  生活之流显示出一切美好一切希望一切憧憬夹杂着一切丑恶一切俗恶一切罪恶汹汹涌涌地向前奔泻。它不随人意不可阻挡。

  普遍的人们更加担心害怕自己将来成为贫穷的人。可是他们却常常逼迫他们的幼儿幼女:“你每天必须给我吃一个苹果!”好像命令孩子们吃药。

  在一九八六年,在这一座城市,在九月,在任何卖苹果的地方,无论是国营商店的柜台还是私人小贩的摊床,其价格全在八毛钱以上。比一九八一年贵了近一倍。可连许多普通工人家庭中的受宠爱的孩子们,吃起苹果来似乎都如同吃被嚼过的甘蔗渣一样无滋无味了。

  徐淑芳一九八一年九月的那一天在公园里对她的小叔子说的话一点儿不错。一九八六年钱对每一个人对每一个家庭比一九八一年更为重要,也许世界上只有钱这种东西才是越贬值越重要的东西。生活的的确确是张着巨大的嘴巴要每一个人不断地用钱喂它,而每一个人似乎都能够不断地用钱喂它。在货币公开流通的任何地方,随处可见那样一些人,他们用钱喂“生活”,如同小孩儿用糖果喂杂技团铁笼子里的熊一般慷慨大方。在法律严格限制和打击货币流通的某些方面,当然包括以货币交换女人身体的男人们的传统“爱好”方面,货币的流通尤其活泛。好比大雨过后阴沟里的浊水,汇入下水道最后污染到江河里。

  三个月前百花玩具厂的会计被徐淑芳送上了法庭。那个五十二岁的曾受到她绝对信任和格外尊重的男人贪污了万余元公款。

  她在将他送上法庭之前和他进行了一次单独的谈话:“公款还在么?”

  “花光了……”

  “那买的东西还在么?”

  “没买东西……”

  “那一万多元你怎么花的?”

  “六千多元花在几个女人身上了……”

  “那还剩下五千多元呢?”

  “三千多元花在赌场上了……”

  “那还剩下二千多元呢?”

  老会计挠挠头,想了一阵,羞惭地回答:“浪费了……”

  她瞅着他那张由于性生活过度而憔悴不堪的皱巴巴的脸,半天才悟明白他的浪费观念——钱既没花在女人身上也没花在赌场上的话,便是“浪费”;他的羞惭分明更主要地是因为“浪费”而不是因为贪污。

  她知道他家里的生活状况——没职业的老婆和三个儿女,全都依赖于他的工资。

  一万余元啊,他竟一分钱也没有花在——按他的说法,哪怕是“浪费”在他老婆和儿女的身上!“那几个女人漂亮?”

  “是。”

  年轻而漂亮的女人的身体,出售给丑陋而年老的男人,不消问索价一定更昂贵。

  她叹了口气。

  “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是……我对不起你……”

  “你后悔不……?”

  “很后悔……我没想到你已经开始对我产生怀疑了,否则我会把账目做得更巧妙,使你一点儿破绽也查不出来……”

  他居然还坦率地一笑。

  “你认为你值得?”

  她真想扇他一耳光。

  “怎么不值得呢?……厂长,让我抽支烟吧!”

  她点了点头。当他将烟叼在嘴上的时候,他的手才发起抖来,接连划了两根火柴都没划着。

  隔着她的长方形办公桌,她向他伸过一只手。

  他在这种特殊情况之下。受宠若惊,慌乱地抽出一支烟递给她。

  她接在手中看了看——是“三五”牌。

  “过去你抽的最好的烟是‘红梅’吧?”

  “现在我抽惯了‘三五’……”

  他居然又一笑。他的双手却仍在发抖,第三根火柴还是没划着。

  “我不是要烟,我要火柴。”

  她将那支英国烟还给了他。

  他十分困惑地看着她,赶快把火柴给了她。

  而她对这个曾受自己绝对信任和格外尊重的老会计的困惑,甚于他对自己的困惑十倍。

  “贪污了一万多元,也没买个高级点的打火机?”

  “我兜里揣惯火柴了,揣打火机总是丢……”

  她划着一根火柴,像举着火把似的举向他。

  他怔了一下,立刻凑向那根火柴吸着了烟。

  她轻轻晃灭火柴,平静地说:“你慢慢吸……吸完这一支还可以吸。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了……不应受时间限制。”

  一阵沉痛的难过涌满她的心问——他曾是她得力的参谋。在她创业的最初的那些艰难时日,他曾向她提出过良好的建议,帮助她推行重大的决策。

  他吸得并不慢,他吸得很猛烈,他一口接一口地吸。他吐一口烟说一句话:“我这个人……一辈子没享乐过……那些女人真是个个又年轻又漂亮……和她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年轻三十岁……如果有一种返老还童药丸,十万元一丸……我就会再贪污十万元……我是个好会计……可惜不是个好赌徒……我以为我会赢万把元,补上我贪污的公款……却从没赢过……我花在那些女人身上的钱是值得的……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她们,哪一个也忘不了……我这一辈子啊……总算是享乐过了……年轻时没享乐过,五十多岁了才开始……也许男人都是越老了越巴不得享乐享乐……厂长你信么?看着那些小伙子大姑娘活得自在玩得开心,我这心里边嫉妒得像有只耗子整天在抓挠,又啃又咬的……”

  他吸完一支烟,接着吸第二支。

  还是她替他划着火柴,还是像举火把那样举到他面前。

  她不打断他,任他尽说尽说。

  终于他没什么可说的了,缄口不言了。

  她这才又与他交谈:“几年来我们互相尊重,为了咱们这个小厂的发展,我们一向配合得不错,是不是?”

  “是啊,厂长……”

  “正因为我知道你家里生活困难,才每个季度都补助你一次。”

  “厂长,我对你说不出一个不字……我一边贪污一边觉得对不起你……”

  “你大女儿考上职业高中了?”

  “考上了……”

  那张瞧悴不堪的皱巴巴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由衷的欣慰的表情,它从每一条丑陋的皱纹中爬出来,使那张脸显得怪异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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