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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她这才发觉,自己说着话儿的时候,几乎是倾在她的小叔子的怀里了。她的脸因此羞红得什么似的,使他也非常不自然起来。

  她不好意思仍脸儿对脸儿地瞧着他,她稍微侧转了一下身体,却就势依靠在他怀里了。他一动也没有动,坐得像堵墙那般稳。她觉得他是完全靠得住的。

  一些半黄半绿的叶子,从河的上游漂了下来。向他们预示着秋天的最初的迹象。经过不久前的一场大雨,河水涨高了,也变得混浊了。秋天的树叶是比夏天的树叶更美丽的。阳光和秋风给它们涂上了金黄色的边儿,金黄色的边儿略略地向内卷着。仿佛是人细致地做成那样的,仿佛是要将中间的绿包裹起来似的。那绿,也与夏天的绿不同了,少了些翠嫩,多了些油青。每一片漂在河面上的叶子的经络,也显得格外地分明了,看去仍保持着生命力。

  从上游漂下来的叶子渐多,如同一艘艘不编队的古阿拉伯的船只,无声无息地行驶着。她舒适地依靠在他怀里,出神地望着它们,就觉得奇怪:它们的叶柄居然都高翘着,一致地朝向前方。她不由地想,树是一种生命,树叶也是一种生命。有些生命那么长久,可以千百年地活下去。有些生命那么短暂,永远不能经历第二个夏天。

  当明年树上长出新叶的时候,眼前这些叶子早已腐烂了。它们一旦从树上落下来,除了捡标本的小女孩儿,谁还注意它们呢?而这时恰恰是它们两种颜色集于一身,变得最美丽的时候。而使它们变得美丽的一种颜色,竟是死亡的颜色……

  人呢?人的生命要比一棵树的生命短得多。人的生命其实并不见得比一片叶子的生命更长久。人的一生也不过就分为一年十二月。如果从一岁到二十岁是人的春季的话,那么她已经度过了一个女人的夏季的一半儿了,正如九月的叶子。九月的叶子能在树枝上悬挂多久呢?她一向悬挂其上的那一种生活,又是多么糟糕的一棵“树”啊!早晨,恰恰就是这一天的早晨,她还欣慰于自己仍拥有着一个女人的一部分青春,仍拥有着一个女人的一部分美,仍拥有着一个女人的一部分魅力,并因此而对自己充满着一个女人的自信。

  此时此刻,她却意识到,人也是不能第二次重度自己的某一个季节的。那都是一个女人的夏季的最后的美丽,那都是她的金黄色的“边饰”。恰恰是在她认为自己最美丽的这个阶段,她那奇异的迟迟焕发的美丽,向她预示了她的秋季的迫近和她的夏季的告别……

  她内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惆怅,一阵感伤,一阵惶惑,竞不免有些难过起来。为那些河中的落叶,也为自己。

  河对岸,一位公园清洁工,戴着大口罩,将一张脸捂得只露出了三分之一,也不知是男是女。双手持着一把崭新的大扫帚,一扫帚紧接着一扫帚,将河岸边那些落叶扫拢在一起。另一位清洁工推着垃圾车走来,两位清洁工从容地将一堆堆落叶收到垃圾车上去了。他们,也许是她们,对自己的工作那么认真那么负责,连漂在河中的落叶也不放过。站在河沿上,都用大耙子搂着,捞着。那些漂亮的“古阿拉伯船只”,水淋淋地被扔到了垃圾车上……

  两位清洁工走了……

  河面一无所有了……

  只有养在河中的一条条大青鱼的嘴,没了遮掩,一个小圈儿一个小圈儿地暴露了,吞吐着河面上细小的泡沫……

  从左面,河的上游,挺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哗哗的响声,是那两个清洁工在用长杆的铁耙子往下打树叶。美丽的,镶着金色“边饰”的,也许还能在树枝上悬挂一个月之久的叶子,在铁耙子的打击之下,纷纷飘落了。它们在空中旋转着,仿佛不甘落地,而要飞上天空似的。它们毕竟没有翅膀,它们毕竟不是鸟儿,它们绝望地旋转在空中,描写出对死亡的恐惧,一种徒劳的挣扎的旋转。

  它们一时间又布满了河面,叶柄仍朝着前方。美丽的、具有诗意的、古阿拉伯船队般的死亡的阵营,无规则地排列在河面上。造成一种令人感到悲哀的情景,缓缓地顺流而下,从容地接受不可避免的命运——铁耙子和垃圾车。

  自然不为叶子的死亡奏哀乐。

  她突然一转身,双手搂抱住了他,头抵着他的胸膛,急切地慌张地说:“我真怕!我一定得换种活法,还不换种活法就来不及了!……你可千万要帮我!……”

  后来他们买了两张舞票。

  她不会跳,也不好意思现学,他便也没跳,陪她看了一场。

  离开舞厅时,她问:“你没心疼钱吧?”

  他说:“心疼什么?这很值得。”

  后来他们在公园里那个饭庄吃了一顿饭,花了二十三元。

  后来他带她逛商店,逛自由市场。

  她充满憧憬地说她要从摆小摊干起。

  他只是笑。

  她追问:“行不行呀?”

  他不得不回答:“你干不了。”

  她扫兴得半天没再说话。

  后来他带她到“三十六棚”去观看新居民区。那个地方,怎么比喻呢?半个多世纪以来,也就是说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它一直是这座城市的肮脏的“鞋垫”。那个地方住着十数万人口——多数是装卸工。被叫做“扛大个儿”的男人们,用脊梁和肩膀拱起他们的家庭,生儿育女,老和死亡。他们干着这座城市最苦最累最低下的活。与一般工人的区别在于,他们干活甚至靠的不是双手,他们干活靠的也是脊梁和肩膀。

  15

  那个地方,比她所去过的任何一处穷困的居民区更加穷困,穷困得乱七八糟,穷困和肮脏得会给人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不知有多少部国产电影中的解放前的贫民窟的外景地是选在那儿实地拍摄的了,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碎砖乱瓦堆起来的,仿佛里面住的不是人,而是鼠类。那种面目狰狞披头散发的房子之间,好像坏了牙的丑陋的嘴巴一样,露出一道道的黑缝——是一条条没有路灯的小巷子。贫穷在其中滋生着罪恶、野蛮、愚昧和堕落,和一切人世间的不幸……

  几年前,她与郭立强在煤厂卸煤的时候,经常路过“三十六棚”。伪满时期,日本人把那个地方的男人们叫做“苦力的干活”,几年前那里的男人们仍是“苦力的干活”。

  她没有想到,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展现在她面前的,竟会是一幢幢新建的高楼。它们组成庞大的群落。一排、两排、三排、四排、五排、六排……她想数清,却数不清。宽阔的柏油马路、刷成银色的水泥电杆、美观的路灯、街心公园、商店、俱乐部、医院、托儿所……家家户户的阳台上排着花盆,每一幢楼上都竖着各式各样的电视天线……

  就连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仿佛也都是一些崭新的人,都是一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诞生出来的人,一些可爱的人。

  他说:“这里现在有十四条街道,一百六十幢楼房。另外还有三十二幢楼房正在施工……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是很美的一个地方了!”

  他眼中闪耀出一种兴奋的异彩。

  那时已近黄昏,绚丽的晚霞布满天空,东西南北都有塔式起重机静止的剪影高高耸立着。

  她望着他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他孩子似的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我骑着自行车来数过。”

  “为什么来数?”她更加大惑不解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你今天的感受不太一样。我可不觉得生活是一个大怪物……我觉得生活变得像是万花筒了。它越变越使我感到新鲜,越吸引我注意它,越使我感到活得挺来劲儿,挺受鼓舞……”

  她忽然觉得他比自己年长了好几岁,觉得他是一个比他的哥哥还成熟的男人了。因为促使他哥哥成熟的是忧郁,而促使他成熟的是乐观。

  男人的忧郁和乐观都是足以影响女人的生活态度的。她心说,徐淑芳,你也许完全用不着惴惴不安地看待生活呢,无论如何它不是变得更令人满意了么?你必得有充分的信心骑到它的背上去,管它像不像一个大怪物呢!你要将它当做一辆碰碰车,你要紧紧抓住它的犄角,就像你在游艺场上牢牢掌握住碰碰车的方向盘那样!……

  “嫂子,你在想什么?”

  “小伟,我真想亲你!”

  她的脸红似鲜花。并不是因为自己说出的忘情的一句话,而是因为晚霞照耀在她脸上……

  “淑芳,淑芳……起了没有啊?”

  门外传来孙二婶的话声。

  “还没起呢,二婶有事儿么?”

  “别做早饭了,起来到我家吃吧!有粥,有馒头,还有咸鸭蛋!”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就开始匆匆地穿衣服。

  今天她有很重要的事跟马婶商议——她要开始弹棉花。

  小伟说,秋天一过,家家户户都要做新被,弹棉花准能赚一笔钱。弹棉花机简单,搞点旧部件他就能帮她组装起一台来。

  她绝对相信她的小伟。

  她要从别人的破棉套中“弹”出一个三十岁的有家而没有家庭的女人热情奔放的生活乐章——当别人获得新棉套的时候,她预见到了她获得的将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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