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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老头儿的话,他觉得已超出了“信息”的范围,太属于隐私了,双重隐私。

  既是邢副厂长的隐私,亦是老头儿自己的隐私。不,岂止双重隐私,简直是双双重隐私嘛!既是党内隐私,亦是党内领导者之间的隐私,恶性隐私。倘什么时候老头儿和邢副厂长握手言欢了,秀红和邢副厂长的儿子破镜重圆了,他大概就会是最使他们瞧着别扭的人了吧?他举措不安,如坐针毡。

  “你知道我为什么荐举你当厂长么?”

  “我……不必知道……”他心里这么想,顺嘴竞说出来了,说出来后极不安。

  因为老头儿的喉结在向下运动的过程停止了,固定在颈子中部,像皱巴巴的旧布包着一块三角铁。他不知那预示着什么。

  “你必得知道。”

  口气是相当的平静。

  12

  喉结缓缓地又开始向下运动,那什么也不预示。

  “行,我可以知道……”

  “你入厂是哪一年呢?”

  “八零年……”

  “那就是八一年的事儿,一天我到厂里转悠。见上好的木方子,横七竖八地堆在路中央,断了许多。上面有轮胎印,是卡车开过去轧断的。我站在一旁等着,看厂里有没有个工人,瞧了心疼。有这么个工人,我就给他提一级。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每个人都跟我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像瞧不见那方子,绕着走。你走过来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问我:‘这些方子堆这儿干什么?’我回答你:‘不知道。’你说:‘堆这儿不挡道么?’我说:‘堆这儿挡道。’你说:‘那我扛别处去。’我说:‘那你就扛别处去吧。’你便往木料仓库扛。来来回回扛了二十几趟,我给你数着呢。又有一拨人走过。他们站下看你,看我。看你像看傻瓜,看我们俩像看一场戏。我问他们你是谁,一个人告诉我:‘姚福林的儿子。’我暗想姚福林这个儿子挺不错。那拨人走了。其中一个边走边说:‘小姚真比老姚会来事儿!这叫面子活,扛给老厂长看的。’我心想,先别忙着给这小子涨工资,兴许叫他们说对了。我这么想着,就走了。这件事儿你自己还记得么?……”

  他摇了摇头,像听老头儿讲别人。

  “那一年年底,你的大照片上了光荣榜。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站在光荣榜前瞅着你的大照片,心说:‘小子,我还欠你一级工资呢!好好儿干。下一年再做了先进生产者,老子提拔你当车间主任。’第二年你又是先进。我本想就提拔你了,可是这些年我太信不过你们年轻人了。我怕你是风景儿有限,兔子尾巴长不了。我便常打听打听你的一贯表现。你还真够给你爸争脸的,第三年又弄了个先进。我想,老子再不提拔你,老子就不公道了!厂党委会上,我就替你评功摆好。有人说你太年轻。我说:‘三十多岁了当车间主任,年轻个屁!’有人说你不是党员。我说:‘这不是选党委!’他们仍不明确表态。我火了,又说:‘提拔个车间主任就这么使你们为难?你们再没话可讲就证明你们同意了!最迟下个星期内,向全厂公布!’实话告诉你,没有我你当不上车间主任!当先进的不见得就能当上官。能当官的不见得非是先进!走的不是一根神经。

  如今某些人,先进永远留给你去争取,官永远留给他去当。让你务‘虚’,他自己务‘实’。小小一个第二车间主任,科长级,你知道全厂共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睛削尖了脑袋要抢到那位置?谅你小子也不知道!不是我一锤定音,你这辈子光当先进吧!你小子总算没辜负了我,闹腾得挺行。又给老子闹腾了个连续三年红旗车间。你以为你那主任当得消停啊?两个月前还有人往局党委写匿名信,告你,告我。告你这主任是八百元钱走我后门当上的。告你们车间的红旗是假的,我硬赏给的。老子从来只赏官,不赏红旗。老子也讲究个务‘实’!还告你怎么样拎着名酒往我家送……”

  “那不是名酒,是一般的酒。不过泡了人参鹿茸。返城时我给我奶奶从北大荒带回来的。她死了,我爸喝着冲,说您爱喝冲酒,关节又不好……”

  “也告你几年前组织过全市知青大示威!如今仍跟些可疑的人交往,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告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到厂里来看过你的档案!留下话说:只要发现你有可疑行动,应向公安局及时反映!……”

  “王八蛋!……”

  “王八蛋暗中监督着你这红旗车间主任正对劲!谁叫你小子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这……这完全是您一手……”

  “别扯上我!再听你自己这么说,老子用手杖敲你!你有个哥儿们叫严什么东是不是?你别瞪眼!有没有?……”

  “有……”

  “干什么的?”

  “个体户……”

  “你一个国营厂的车问主任,跟个体户瓜葛什么?和他做着买卖呢?图他钱?嗯?”

  “没有……”老头儿这么判断他和严晓东的友情,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愤愤地又补充了句:“谁这么以为,我操他妈!”

  “啊?”老头儿威胁地向他倾过身体。

  “我没骂您,我骂别人!”

  “今后不许再和那个姓严的来往!当年他也是你们那次二十多万人大游行的头儿,对不?公安局也挂着号呢!你以为别人不抓住点什么把柄就写匿名信啦?这叫群众的眼睛是亮的,贼亮贼亮!……”

  “他们不是群众。群众不会背地里整我!”

  “是!不但是群众,还是革命的呢!匿名信我看的,上面这么写的!没名没姓,才非是革命的不可!你别叫你那姓严的哥儿们牵连了你!老子这是肺腑之言!……”

  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没擦。

  他浑身燥热,嗓子冒烟,恨不得跟谁打一架。

  自从有了工作,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命运是开始攥在自己手里了。现在听来却不是。仍是攥在别人的手里。归根结底仍是攥在别人手里,不完全是攥在眼前这老头儿手里。只攥在这老头儿手里,倒还是他的幸运了,也攥在另外一些人手里。那些人平时好像并不存在,当他的命运影响到他们的命运时,他们的各种各样的嘴脸才会显出来。好比蒙上了一层灰尘的镜子,灰尘一擦,什么都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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