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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11

  “你站着干什么?”

  “我……我打扰您太久了吧?……”

  “我还有些话对你说。”

  他不得不又坐在沙发上。

  “你大概寻思,因为邢副厂长骂过我,我才不荐举他当厂长吧?”

  “不是他骂的,那话是他儿子骂的。您千万别信秀红的……”

  门突然被推开,秀红抱着“继革”站在门外,柳眉倒竖:“姚守义你想干什么!在我家里挑拨我们父女关系?!”

  姚守义火了,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来,沉下脸道:“别放肆。我是你爸请来的!”

  “你!……,‘她将”继革“狠狠往地上一摔。

  那老头儿的宠物“喵”地叫了一声,打个滚,寻求保护地蹿到老头儿怀中。

  老头儿一手搂着猫,一手指着女儿:“把门关上!没规矩的东西!”

  门哐地关上了。

  姚守义站立了一会儿,又缓缓坐下了。

  “你说,她信社会主义么?”

  “她不是说,她信么?”

  “我问你。”

  “问我……还不如再问她……”

  “她说一百遍信,其实我也不信她!我的女儿,信不信社会主义,我自己还不知道?她若真信,连这只猫也信了。她不信。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信了!她两年前就彻底‘现代’了。信及时行乐,还抱怨我这个当父亲的才混到十一级,白瞎了我这份革命资历……”老头儿说出的每个字都浸透着悲哀,那是一位老父亲从内心里发出的极大的悲哀。

  姚守义不知如何安慰他好。端端地坐着,沉默着,同情地望着他。

  “三个女儿。老三压根儿不信社会主义了,老二也压根儿不信了,只有老大一个信。老大吃苦顶多,‘文革’中我挨整,老大在大学也挨整。后来背着‘走资派’女儿的罪名,被分到山沟沟去了。学的是儿科,让她当兽医。如今是入了党了。我给她去信,说趁我要离休,作为个条件向组织上提出来,把她一家调到我身边吧。她回信说,那地方太需要医生,她又当了乡卫生院院长,不想回来……她俩妹妹就讽刺她是‘顽固不化的布尔什维克’……我最希望老大在我身边,可她不在我身边……”

  两颗挺大的泪珠,从老头儿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渐渐地,渐渐地溢了出来。

  姚守义望着它们慢慢淌在老头儿核桃似的脸上,终于先后滚落在老头儿枯槁的手背上,仿佛完全渗入了皮肤。他的心灵受到了一种撞击,有一块碱在他心里溶解了似的。

  “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不起党。三个女儿,只教育成功一个信社会主义的。那两个,她们教育我别信社会主义的时候,比我教育她们要信社会主义的时候还多。我没文化,能和她们打个平手,就算我的一次胜利了。再加上个女婿,她们的同盟军,常常一块儿围攻我一个老头子……我是少数,单枪匹马的……只有老婆子站在我一边儿……你知道,她也没文化,又不是党员,充其量算我个‘红外围’……我这么大岁数了,不定哪天就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叫我承认我入共产党是入错了门儿,我能么?现时有些人瞧不起共产党了——有些让人瞧不大起的地方,这,还不怎么寒心……自己的女儿瞧不起自己人了一辈子的这个党,我才觉着寒心啊……”

  老头儿不说了。姚守义看得出来,他是说不下去了。他的薄而色黑的嘴唇抿得更紧,他脸腮上的皱纹深深地聚在一起。他那奇大而突出的喉结,上下艰滞地运动了一次,又运动了一次,好像随时可能破皮弹出。

  老头儿的心在哭。

  姚守义低声安慰道:“您心里有这么多苦闷,就应该多找我们年轻人聊聊才是。”

  “跟谁去聊?谁听我这一套?”老头儿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叫我‘左爷’?我还倚老卖老,去讨你们厌?……”

  “我,我可没那么叫过……”姚守义的喉结也运动了一次。刚才,他不过是觉得老头儿有点可怜,这会儿他是觉得老头儿很可怜了。

  “从前呢,我还以为自己对党挺重要的。如今才明白,蛮不是那么回事儿。没文化,大老粗,能双手打枪,四十年来也没仗再用得着我去打。现在给我支冲锋枪,抱是还能抱得动一会儿,端不动了,老了。离休了,想想,才知道,党是养了我四十来年。党早就对我没那么高要求了。别犯反党的错误,特殊化别不像话,木材厂别着火……我当厂长以来,木材厂没着过火。再想想,也觉还算对得起党。三个女儿,教育成功一个党的人,交给党了。我也就能做到这点了……二比一,二比一也比三比零强啊……”

  “现在的年轻人,并没对党那么绝情,更多的是嘴上放肆。中越边界反击战,不都是年轻人在打么?比如秀红,不是前几年还想要参军么?……”他为了安慰老头,竞又替秀红说好话。

  “别提她。提她我生气……跟邢副厂长的儿子,要好,好得像一个人;翻了脸,像仇人。明明怀的是人家的孩子,还偏偏自己四处说,不是人家的,以为人家会懊恼,人家才不懊恼呢。人家反咬住理,说就为这,不跟她结婚。我也不是因为邢副厂长的儿子对不起我女儿,记恨在心,才不荐举邢副厂长当厂长。我不荐举他有三条,第一,是他怂恿儿子追我老三的。以为和我成了亲家,我离休,厂长的椅子会让给他坐。当面套了我几次话,我都没肯定回答。觉着我靠不住了,又怂恿儿子跟我家老三吹灯拔蜡。他家小阿姨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家小阿姨。我起初不信,回想回想他当我面说过的些话,不由我不信。共产党不兴这么干啊。第二,他像卖给小孩子玩的风转轮儿,顺着风滴溜乱转。他当厂长,全厂人都得跟着他转得迷迷糊糊,光他自己不迷糊。正确的永远是他,不正确的永远是群众。第三,他就是你申请书上写的那种人,入了党,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当官。我不是个好厂长,逢年过节,我还亲自登门到一些老工人家问问寒问问暖。就算说我是装的吧,我也装了。你父亲退休后,我哪一年没去过一次?也就今年,腿不灵便了,想去没去成。我心里有着当年和我一块儿把个日本人扔下的破烂摊子办成一个厂的那些老工人,他心里有么?去年闹洪峰那天晚上,我眼不好,看不清路,还拄着手杖,冒着暴雨,叫老伴儿领着道儿往职工区奔,一路摔了多少跤?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拖着这身板儿查看职工宿舍,指挥抢险,他那时可是在哪儿?在局干部处处长家打麻将……厂里的老工人们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我特殊化点儿他们原谅我?因为他们知道我心里毕竟还有他们!你说我能荐举邢副厂长当厂长么?……”

  老头儿的喉结又上下运动了一次。

  姚守义的喉结随之上下运动了一次。

  他们的目光接触了。老头儿眼角的泪痕,已完全渗入鱼尾纹中去了,连点湿都看不出来。足见那张核桃般的脸的皮肤,是多么的渴望些水分。谈话的内容变了,那张核桃般的脸也变了!悲哀消失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悲哀也渗入到那张灰黄而瘦的老脸的皮肤中去了。那张脸又恢复了常态,一种自信的、威严的、时刻打算发号施令的常态。

  姚守义暗暗觉得奇怪,他始终望着那张脸,竟没有观察到它变化的过程。它是根本不变地就变了。

  这老头儿今天是怎么了?我来之前喝酒了?我来后酒劲儿冲头了?或者打发女儿在厂门口堵着我把我找来,本就是醉中的清醒,清醒着的醉态?可老头儿又不像喝过酒的样子。姚守义用鼻孔做深呼吸——空气中丝毫没酒味儿。该自己知道的事,不能不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事,但愿不知道。知道事情多的人,麻烦便多。这是他总结的一条生活经验。倘知道的事情属于别人的隐私,则不但麻烦多,仇怨也必然多。八六年了,许多人想作“信息”

  灵通者,许多连人民币还不够花的人,天天坐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观看世界货币兑换价格,关心美元的贬值或日元的升值。姚守义觉得这些人好笑,无法理解。他不相信一个人光靠信息便能与别人活得两样。而别人的隐私,他以为是最没意义的信息。比如某某男的或女的电影演员在某某宾馆与某某人物睡觉,知道得如数家珍,能编一本大百科字典,也还是最没意义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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