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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他们平时不过是攥着他的命运,笑呵呵地攥着。一张张面孔可能都是亲近的,友好的,诚挚的,和善的。他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是攥在他们谁的手中。

  他今天又一次明白了,无论他怎样努力,怎样学得圆熟起来,也只能操纵着自己的一小半命运。他的命运不过像他养的一只狗。狗脖子上套着许多脖圈,每个脖圈都连着一根结实的绳子,自己手中只扯着一根。另外许多根平时看不见,不知扯在哪些人手中。他的路越顺利,那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便越渐渐绷紧。而当他走得比别人都顺利时,那些扯着另外许多根绳子的手,就必定要使暗劲儿朝四面八方拽了,那些人只能容忍他的命运引导他往坑坑洼洼肮肮脏脏污水遍地乱石成堆处跟头把式踉踉跄跄三步一跤五步一倒地走。也许只有这样活着才不至于遭人恨遭人陷害遭人暗算。

  难道所谓社会如今便是你手中拽着我的“狗”我手中拽着他的“狗”他手中拽着你的“狗”人人手中都拽着别人的“狗”人人的“狗”

  都被别人拽着的“遛狗图”么?老头儿,老厂长,难为您为我姚守义如此一片栽培之心,我是应该感激您呢?还是应该怨恼您呢?是您应该向我表示歉意还是我应该向您表示忠于?您到底需要什么呢?需要我的报答我坐地给您磕三六一十八个响头咱俩的账一笔勾销一了百了,从此您别再抬举我我也不需要被您抬举,我他妈的没想当车间主任更没想当厂长连先进也没想当那是群众选的我他妈的只想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养活老婆孩子,他妈的我招谁惹谁了往公安局写匿名信诬告我!他联想起了六年前大闹考场想起了郭立强之死想起了袁眉之死想起了二十余万返城知青“五一”大游行想起了王志松吴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

  除了严晓东仍常来常往王志松偶尔见面知道些吴茵的情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早已几年没见了他们你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连你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了大文你的两个女儿该上学了吧小徐你还是得忘了郭立强再找个男人做丈夫教导员你也该结婚了找个五十来岁的也行啊你不能一辈子做老姑娘叫人一想到你就叹息……

  “你发什么愣?”

  老头儿突然问。分明看出了他在想别的。

  “我……我没发愣啊……”

  “一句句听着。你是我儿子?不是。你是我女婿?不是。我儿子女儿在厂里,我也还是要荐举你当厂长。这一点上我没私心。我离了,荐举个好厂长,我最后为党办了件事。在家抱孙子,再不跨进厂门儿,我对这个厂也问心无愧了!你不当谁当?他当了我睡得着觉么?他当了不要几年,这个厂便不会再姓‘木’,改姓邢了!”

  姚守义希望家里有人来找他。又明明知道家里绝不会有人来找他——老厂长与他谈事,这是一个证明。证明他在老厂长眼里自然也就等于在厂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肯定是母亲的骄傲。时间越长,母亲的骄傲越大。

  秀红又推开门,斜靠着门框,以懒散而受宠的女秘书那种口吻说:“杨医生给你看病来了。打发人家走还是让人家等会儿?”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感激之至地瞧着她说:“我走,我走。改天再来,随叫随到。”

  她乜斜了他一眼:“我没说你,说的是医生。”

  他的失望没法儿形容。怔了片刻,说:“给你父亲看病要紧。你父亲对我进行了这么半天教育,也够累的了。话讲多了伤肝,他肝本来就不好……”

  她默默地望着她的父亲,不理会他的好意。

  老头儿对她挥了下手:“等会儿!刚来急什么!”

  “人家还没吃饭呢,一下班就从医院直接赶来了。”

  “那你就请他先吃饭。”

  “吃什么呀?我妈到我二姐家去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

  “那你就想办法吧!”

  “该死的小阿姨,放她一天假,疯得没影啦!存心想饿死人!”

  秀红嘟哝着离开。

  老头儿半天没再开口,也不望他。

  “老厂长,您还有话对我说么?”

  “有!你不耐烦了?”

  “不,我耐烦着呢……”

  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他忍不住又赔着小心低声问:“老厂长,您不是还有话对我讲么7”

  老头儿闭着眼睛,后脑勺抵着椅背,似乎在归纳着思想,组织着逻辑。

  天黑了。

  室内暗下来。老头儿,不,更恰当地说,是那巨大而沉重的带轮子的包皮椅,变成了失去立体感的影子。它仿佛监视着他。窗外恬淡的月辉剪出了椅背直线上的三分之一的脑瓜顶,它是光秃的。

  又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您……”

  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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