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雪城 | 上页 下页
二一五


  而且,他确实不清楚,邢副厂长和老头儿之间,究竟结下了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邢大头?做梦!休想!”秀红分外激动地大声插话了:“他骂过我爸!”

  “这不太可能吧?一千六百多人的厂,免不了有传瞎话的。他不至于啊!……

  ……“他的心地毕竟是善良的。刚才还在暗暗恨着的人,这会儿却替那个人辩白起来。

  “你别替他说好话!他就是骂了——骂我爸什么病都得了,就差得艾滋病了!……”

  秀红两眼炯炯射光。仿佛邢副厂长在跟前,她会立刻扑上去撕他挠他。

  “这……我倒也有所耳闻。不过不是邢副厂长骂的,千真万确是他儿子骂的……”

  “他儿子骂的跟他骂的有啥两样?他儿子个王八蛋!考上大学就把我甩了!不得好死!姑奶奶要不再找个大学生气气他,誓不为人!……”

  姚守义缄口了。他知道如若再替邢副厂长辩白下去,她那红嘴白牙会吐出更难听的。他认为她是有点报私仇。

  “住口!你··…·你给我滚出去!……”

  老头儿猛然吼叫。

  娇生惯养的“三小姐”愣怔了一会儿,咧嘴哇哇大哭着跑掉了。

  “关上门。”老头儿抬手指指门。

  姚守义赶紧站起身去关上了门。“三小姐”的哭声,不知从哪一房间穿透房门干扰着他们。我干吗替邢大头说好话呢?他后悔莫及。

  “我老三刚才说的那个……那个什么病?……”

  “艾滋病,近两年在国外发现的。”

  “×……×病……难怪我听着不像中国病。怎么个症状?……”

  “这……我也不太详细,别人讲浑身发软……吃不下饭……贪睡……”

  “我没出过国。我怎么会染上外国病?我还能吃。我常失眠,整宿整宿睡不着。我没那病。”

  老头儿绝对自信地说。

  “当然,您怎么会传染上那种病呢,笑话!”

  姚守义绝对肯定地附和。

  “你入不入党,”老头儿克制着脾气说,“和邢副厂长能不能当厂长,我该不该首先荐举他,两码事。你同意我的话不?”

  “同意……”他低声说。心想:分不开的两码事。

  “既然同意,你就写。”

  “好,我给您写……”

  “不是给我写,给你自己写。”

  老头儿从来没用这么平和的语调跟他说过话。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老头儿,是值得他尊敬的。一种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你吸支烟吧,也递我一支。烟在写字台上。写入党申请书,我不给你改。你怎么想,就怎么写……”

  他太需要吸支烟了。便起身从写字台上取过烟和打火机,首先抽出一支给了老头儿,替老头儿点着。然后自己吸着一支,重新坐下,想一句,写一句。

  很奇怪地,他觉着这会儿并不是被人逼着写入党申请了。这是他第一次写入党申请书。他早就不想入不入党这码事儿了。更不曾料到会在这么一位老头儿家里,在刚刚向共产党写了一份书面检讨之后,在演戏似的应付了老头儿一阵之后,在说了几句本不该说的话惹老头儿父女之间不大愉快之后,一边吸着好烟,一边搜肠刮肚地写。

  他写道:我,姚守义。男。现年三十五岁。出身工人。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任。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过去大批特批“入党做官论。”我看现今还是入党才能做官。入党总和做官连在一起,想入党的人里就总少不了其实只想做官根本不是想为人民服务的人。这样的人入党多了,党就不纯了。这样的人当上官的多了,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就下降了。这样的人当上的官大了,就会带来危害了。我起誓,我申请入党并不是想当官。党吸收了我,对党有益。第一我保证做一个正派的党员。第二我要在党内同不正派的党员斗争……

  不写则已,信笔写来,竞有些收不住了。平时常寻思的一些想法,一吐为快,自然如行云流水般。一句是一句,自以为哪一句都不是废话。不是不会写,是连说都不愿对人说。不过他忘了,他在写入党申请书,不是写日记。

  老头儿早已吸完一支烟,见他接连吸了好几支,写得没完没了,连头都不抬一下,问:“你打算出本书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有“长篇大论”之嫌。写完整又一句话,不管能否“收”

  住,干脆作罢,了结复杂而精细的工作似的,如释重负地放下笔,抹了把额上的汗,长长舒了口气,疲乏地靠在沙发上。

  老头儿又闭上了眼,薄而黑色的嘴唇一动:“念。”

  他就拿起来念。整整一页纸,名字被排挤在一角。念时,他感到自己是写得太直太白太露了。他本想用自己掌握得挺出色的那种调侃的口吻念,冲淡仿佛话中有话弦外有音的文字,但效果反而更糟。连自己听来都不像念入党申请书。只那么念了两句就明智地打住,改用念“红头文件”那种庄重的语调念完,惴惴地瞧着老头子。

  “你这不是申请入党,还是善里藏刀地挖苦敝党么!”结论一下定,薄而色黑的嘴唇紧抿起来,严丝合缝,连眼也不睁。使人不安。

  提心吊胆地觉得,它们猝然一张开,会冲他脸喷出股炽炽烈火。

  “我……我自己也感到……写得不理想,我重写吧?……”

  老头儿沉默了许久,出乎他意料地说:“不必重写。这么个样子,也很好。”

  伸手朝写字台那儿指了指。

  姚守义顿悟,起身将老头儿推到了写字台前。老头儿拿起那截红蓝铅笔,又在他的入党申请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阅”。

  没有空白,只能喧宾夺主地压迫着他写的满页字。

  “也放我这儿。”

  “我听您的……”

  他存心站着,期待老头儿立即打发他走。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