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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帮我放到背上吧……”她苦苦地请求。在北大荒,她曾扛着一百五十斤重的装满麦种的麻袋上过四级跳板啊!力气,生活曾给予她几乎等同男子的力气。

  如今生活又把这样的力气从她身上收回去了。就像一个大人捉弄一个孩子,在孩子被骗下深坑后,却将梯子从坑中撤走了。生命所给予人的一切都是有限量的。

  人在孩提时代就失去了的,可能一辈子都失去了。人在青春年华付出太多的,以后在这方面就贫乏了。如果她早已懂得这个生命的哲学,她当年就不会被一种近乎自我摧残的劳动热情所促使而不惜以耗损血肉之躯去获得表扬了,可她当年不懂。“徐淑芳劳动积极肯干。”一句这样的口头表扬,会使她甘心情愿在某种最沉重的劳动中活活累死。生命总是在人不懂的时候收回它给予人的宝贵的一切。

  那高大魁梧的男人弯下腰,用一只手抓住捆绑在木箱上的麻绳,拎起便走,像拎一只空木箱。

  另外三个男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

  她呆呆望着那个拎走木箱的男人的背影,一动也不动。更准确说,是想动而不能动。羞耻感像一根无形的钉子,从她头顶穿下,将她牢牢地钉在那个地方了。

  那一时刻,她是多么自卑,因为自己是一个女人而自卑。如果可能,她愿求助于某种神明或巫术,将她立刻由一个女人变成一个男人。哪怕变成世界上最丑的男人,她也感激不尽。只要能使她变成一个有力气的男人就行!力气,力气,她宁愿用一个女人内心的全部柔情和在别的女人们看来是最美好的一切一切,换取能扛起四十八公斤重量的力气。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仓库里走出,迎着她一直大步走过来,走到她跟前才站住,低声说:“我瞧不起他!”

  “谁?……”她机械地问。

  “你丈夫!我绝不会让自己的老婆顶替自己来干这种活!如果我有老婆的话!”

  “不许你侮辱他!”她本能地维护“丈夫”的人格,大声说:“是我非要来,他才不得不同意,过几天他要参加考试,他得复习好多功课……”

  “所以我才瞧不起他!他自私透顶!他不配作一个丈夫!你回去告诉他,虽然我跟他交情不错,可我从今天起开始瞧不起他!”他满腔怒火地说罢,撇下她在那儿,一转身就走。

  她怔了片刻,赶紧追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其实我能干……”他站住,转过身,看了她一会儿,吼道:“你能干个屁!”吼罢,又大步朝前走。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男人扛着木箱从她身旁走过。他们扛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走起路来轻轻松松的。一个个还故意在她面前显出力大无穷的样子,一边走,一边你撞我一下,我踢你一脚,像耍坛子的杂技演员一样,将木箱从左肩移到右肩,从右肩移到左肩,尽情炫耀男人们的力气。其中一个,扛着木箱一边从她身旁扭扭搭搭地走过,一边学着她的语调说了一句:“其实我能干……”另一个立刻接了一句:“你能干个屁!”于是他们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她由羞耻而愤怒了。她跑着追上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他前边倒退着走,同时盯着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再敢侮辱我和……我丈夫一句,我就跟你拼了!”他又吃惊地站住了。她转身朝货车跑去。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守在一节货车车厢门两侧。

  她跑过去后,一句话也不说,在他们面前将自己的后背弯成了一个平面。

  半天她也没感到有重量压在背上。

  她缓缓直起了腰,见他们各自靠着一侧车门框,都将两臂交抱胸前,居高临下望着她皮笑肉不笑。几个男人站在她四周,一个个的神态,像期待着她耍什么把戏。

  在她身旁,一把铁锹靠着车皮。

  她突然抓起那把铁锹,抡过头顶朝站在货车上的一个男人砍去!那男人急忙一闪,锹头擦着他的肩膀,当地一声砍在包着铁皮的车门框上,进出几颗火星。

  锹头断了,掉在地上。那男人朝车门框瞥了一眼,上面留下了一道几乎被砍透的痕迹。

  她双手仍紧握锹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以一种打算拼命的目光瞪着车上的两个男人。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默默去搬一个木箱。

  她第二次在一些男人的观看之下,弯平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后背。

  车上的两个男人,存心将木箱搬起得很高,企图报复地重重地压在她背上,将她压趴在几个男人面前。幸亏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这时走来并看出了他们的企图,当木箱还没有压在她背上之前,伸出一只手用力在箱底托了一下。否则,她是一定会被压趴在地的。

  和她如今的体重差不多相等的重量,仿佛一块由千斤锤锻成的铸铁,压在她的后背上了。这一次,她竟挺住了。她反臂用双手扳住木箱两角,腰弯得更低了,她的身体被压得像一把曲尺。她觉得,木箱中装的不是机床的笨重部件,而是铅水,从她的后背上,浇注到了她的两腿中,并且立刻凝固了,使她的两腿不能朝前移动半寸。

  足足有两分钟的时间,她背负着那木箱,一动不动。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不安地说:“实在不行就快甩下吧,别逞强。”

  她觉得一股股血液涌到脸上,凝聚在脸上,停止了流动。她一阵头晕目眩。

  水泥地面倾斜了。

  货车开走了。

  她在心中对自己叫喊:“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能被压倒,你朝前走啊你!……”她的两腿却还是迈不出去,它们开始发抖了,它们的支撑力达到了极限。

  她恨不得从自己胸前立刻再生长出两条腿,支撑住自己马上就要被压垮了的弯平了的身体。

  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匹牲口,或者一张四腿带轮子的桌子!她觉得她必须从口中喊叫出某种声音来,以减轻压在背上的实际无法减轻的重量。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多么奇怪啊,此时此刻,竞真有一个声音,在对她念这段“最高指示”。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又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像是有一张嘴贴她耳朵念着,又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时有时无地飘过来的。那是一种絮絮叨叨的,老太婆的呓语般的声音。其实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那声音纯粹是在她的幻觉之中产生的。

  那是肉体在重压下发出的无声的呻吟,是绝望了的意识在崩溃前发出的可怜的寻救的呼号,而绝不会产生所谓的精神力量。“精神力量”变成物质力量的奇迹,只有人在迷信这种转化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就像只有迷信鬼神的人才会看到鬼神一样。当年她就是念叨着那段“最高指示”,扛着一百五十斤重的装满麦种的麻袋踏上四级跳板的。当年她本身具有着这样的力气,当年她口中不论念叨着什么都不会被压倒。

  人的意识是有记忆的。它在绝望的濒临崩溃的时刻,当年储存在它记忆中的某种讯号发出了条件反射。

  她的意识一旦本能地捕捉到了那种似“最高指示”而非“最高指示”,似自己的而非自己的,飘忽不定的,又远又近的,老太婆的呓语般的声音,就像饥饿的婴儿寻找到了可以裹吮的东西一样,迷乱地亢奋起来。母亲的乳头,橡皮奶嘴,自己的手指,对饥饿的婴儿在一定的时刻起同样作用。意识的亢奋虽然不是“精神力量”,但它的亢奋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带动人的运动神经中枢也亢奋起来,带动人的每一块肌肉也亢奋起来,带动人的整个身体也亢奋起来。

  她感觉到那种声音确实给予了她一些力量。

  水泥地面仍是倾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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