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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她立刻下意识地缩回了那只手,慌乱地放在胸前,接着放在桌子上,随后藏在衣角下,并用另一只手隔着衣服紧紧握住了那只偷了东西似的手。

  她嗫嚅地说:“我……见你睡着了……还夹着烟,就……替你把烟掐了……”她感到自己的脸像靠近了烧红的火炉,被烤得灼热起来。

  他不再瞧着她,止住闹钟铃,合上课本,站起身来。

  她悄悄退回床前,又如先前一样坐下去,同时垂下头。

  他转过身时,问:“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去找他?难道我们的关系……可以这样长久维持吗?”她不回答。

  他又说:“我等待着你回答呢!”

  “不……”她依旧低垂看头。

  “为什么不?更痛苦的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你不必去找他,让我自己去找他吧!”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恳求恩准的目光望着他。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他不会的。”

  “那你明天就该去找他。”

  “明天,我……做不到……”她又垂下了头。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大步走到外屋去了。

  她顿时又感到那种咄咄逼人的孤独从四面向她包围过来。仿佛别人看不到的冰凉的水,渐渐没及她的双腿,没及她的胸,就要使她陷于灭顶之灾,她感到窒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桌前,在他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桌上摆着一面小圆镜。她瞧着镜子,慢慢从头上摘下了那顶旧的单军帽。

  苍白而憔悴的脸,稀少得可怜的头发,一个伪装得又草率又拙劣的病尼姑的形象。

  她目光呆滞地瞪着“她”。

  命运,命运,你把我变成了这么丑的样子,我也绝不向你屈服!王志松,王志松,总有一天,我会具有勇气去找你,当面对你说,我无过!……她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轻轻拿起小闹钟,将上铃弦的旋钮拧了下来,揣进兜里。思忖片刻,又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打开了小风窗,从窗口扔到外面去了。

  外屋,兄弟俩在说话,她注意倾听着。

  “哥,从明天起,你别去上班了。”

  “那怎么行!临时工,三天不上班就除名。”

  “要不我替你去干?我跟厂里说说,领导会同意的。”

  “你的腿不好,怎么能干得了那么重的活!”

  “再有几天你就要参加考试了呀!”

  “不行!”

  “哥,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一定要争取考第一。这不是全国高考,捣鬼的名堂多了!考第二第三,别人把你顶替下来,你也没处讲理去!……”

  “别说了,快睡觉吧!”她走到外屋去,对他说:“你应该听立伟的话,明天开始,让我顶替你去上班吧!”

  “你?……”他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行!……”她比他更加坚决地说:“如果你不同意,明天我就离开你的家!”

  “去找他?你早该如此!”

  “不去找他,去流浪!去讨饭!”这时,外面传来宣传车的广播声:“全市公民请注意,全市公民请注意,市公安局颁布特殊治安令,从明日起,晚十点以后,行人必须随身携带工作证件。

  对可疑者,公安人员有权进行盘查或者拘留……”广播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各街道委员会,各派出所,要对返城待业知识青年实行认真严肃的注册登记,各影院,剧院,广场及其它公共场所,严禁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以任何理由举行任何形式的聚会……”郭立伟从吊铺上探下头对哥哥说:“昨天中午有三个返城待业知青,拎着一个手提包闯进了市劳动局局长办公室,把手提包朝局长的办公桌上一放,从里面取出一个炸药包,逼着局长亲自给他们开介绍信介绍工作,否则他们就要点炸药包……”

  “结果呢?……”郭立强低声问。

  “局长给他们开了介绍信。他们得意洋洋地离开劳动局,在马路上被公安人员铐上手铐逮捕了……炸药包是假的……”啪哒!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是风将里屋的小风窗关上了……

  8

  肉体所承受不了的,心灵能够支撑着;心灵所承受不了的,肉体却无法分担。

  这种时候,沉重的劳动,对人意味着变相的解脱。

  两种负荷加于一人,人就分不清哪一种负荷属于肉体方面的,哪一种负荷属于心灵方面的。这是文明的现代人拯救自己的古老而原始的方式,人类至今还想不出比这种方式良好却又比这种方式更有效的另一方式。

  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压在徐淑芳背上,她那虚弱的身体没走出几步就被压倒了,幸而没被压伤。她爬起来,去抱那木箱,抱不动。几双脚在木箱四周站住了:穿翻毛皮鞋的,穿大头鞋的,穿棉胶鞋的。

  她因为自己被压倒了而感到无比羞耻,没有勇气抬起头来。

  一只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感到了那只手的宽大和分量。

  她执拗地又抱那木箱。它像有一个底座深埋在地下,纹丝不动。

  那只手抓住她的腕子,毫不费力地将她拉起来,轻轻扯到了一旁。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怜悯地瞧着她,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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