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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9

  货车仍在从她身旁开走。

  她的身体仍弯得像一把曲尺。

  她仍觉得一股股血液涌到脸上,凝聚在脸上,停止了流动。

  但她终于迈出了一条腿。接着,迈出了另一条腿。

  在几个男人无比惊讶的目光的注视下,她背负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像一台被遥控的机械一般,朝仓库极其缓慢地运动而去。

  四十八公斤的重压一脱离了她的身体,她就赶快跑出仓库。

  跑回到货车那里。她不敢休息一会儿,也不敢站一下,喘口气。她害怕自己身体这种奇迹般的状态松懈下来。她一弯下腰,就连声说:“快,快,快……”第二个木箱一压到她背上,她的两腿就迅速朝前运动。她是完完全全坠入了一种亢奋的,机械的,奇迹般的状态之中。似“最高指示”而非“最高指示”,似自己的而非自己的,飘忽不定的,又远又近的,老太婆的呓语般的声音,始终萦绕在她耳边。

  她一次比一次运动得更快了。

  休息的时候,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找不到徐淑芳了。

  仓库旁的小屋里非常暖和,炉火很旺,将炉体烧红了。炉盖上放着一个粗铁丝架,摆着她的和他们的饭盆,散发出混杂在一起的诱人食欲的香味。男人们打开各自的饭盒盖后,并不急于吃饭,他们一边尽情嗅着那种混杂的香味,一边烤火,喝茶,抽烟。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见屋里没有她,又到外面去寻找,甚至爬上了那节货车车厢找,却还是找不着她。

  他回到小屋里,向众人:“你们谁看见那个女的在哪儿啦?”众人都说没看见。

  “奇怪,能到哪去呢?”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突然大发脾气,吼道:“你们都给我去找!找不到,谁他妈的也别给我回来!”他是他们的头儿,又是他们中最高大魁梧的一个。他们见他真发脾气了,不免有几分怕他。他们都乖乖地离开了小屋,四处找她。

  最终还是他自己将她找到了。原来她躲在仓库里,躲在几排木箱后,蜷缩在一堆没使用过的纱线之中。她的双膝曲收在胸前,她的脸被纱线掩埋着,她的两条手臂一上一下,瘫软地伸展着。她那样子像一只伸展着翅膀死去了的小鸟,然而她的全身却在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她并不感到冷,是因为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地颤动。她的身体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亢奋的沉重的耗损之后,此刻是半死不活了。

  她是再也没有丝毫力气了,纵然她身下的纱线着起熊熊火焰,她也站不起来了。那种荒谬的亢奋状态彻底过去了,耳边那种怪诞的声音逝去了,她的意识完全消散了,她的肉体完全松懈了。只有从她还呼吸着这一点,可以认为她仍活着,连她的呼吸也是痉挛的,一阵急促,一阵微弱。

  他蹲下身去,轻轻推她,不安地问:“哎,你怎么了?”她还是那样子蜷缩在纱线堆中,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你为什么不到屋里去,屋里暖和啊!”

  “……”

  “你总得吃午饭啊!”

  “……”

  “你是不是在发高烧啊?”

  “……”他不知所措地慢慢站了起来,依然瞧着她。

  他突然开口骂道:“郭立强,我操你祖宗!”她的头转动了,露出了掩埋在纱线中的脸。

  她声音微弱但很恼怒地说:“你……滚!……”他见她开口说话了,又蹲下身去,像大人哄小孩似的说:“跟我到屋里去吧,啊?屋里可暖和了,还有一张床。吃饱了饭,躺在床上休息,不比你躺在这儿舒服吗?”

  “你……走吧!我……现在骨头都……散了……一会儿就到屋里去……求求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躺一会儿……”她说着,又将脸埋进了纱线中。

  他无可奈何了。他脱下棉袄盖在她身上,站起来摇头叹气地离开了仓库。

  二十多分钟后,她披着他的棉袄,走进了那小屋。

  她见他们已经将炉子围住了,用目光寻视着,想找一个离火炉不远,又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坐下。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炉旁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将她推到了自己坐的地方。

  她一声不响地在他坐过的两块摞起来的砖头上坐了下去。

  他默默地替她将饭盒从炉盖上取下来,放在她膝上。

  她感到饿极了,也不怕烫手,打开饭盒盖,抓起一个包子就咬。

  这只手里的还没吃完,另一只手又抓起了另一个。三口五口,一个包子就不见了。她简直不像一个女人在吃东西,像一个饿鬼饕餮。

  她吃得两手是油,满下巴也是油。油从双手和下巴滴淌在她的衣服上。她那样子,恨不得要将嘴嚼的过程省略,将胃从胸腔内掏出来,将包子一个接一个塞人胃中。饭盒里顷刻就剩两个包子了,她的胃似乎还空着一大半。

  她忽然有所觉察,停止吞咽,抬起头来,见男人们一个个都拿着饭盒,目瞪口呆地瞧着她,像瞧着一头饥饿的母狮子在吃鲜血淋淋的肉,担心她没饱,接着会把他们也一个个都吃掉似的。

  她不由得侧转身子,两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比较斯文地吃掉了饭盒里剩下的两个包子。

  “真够吓人的!”

  “你问她饱了么?没饱,我舍出一条胳膊给她吃!”

  “你?除了皮就是筋,有啥吃头?”

  “就你有吃头?”

  “那当然!肥的在腰上,瘦的在腿上,她想吃哪儿吃哪儿好啦,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他们拿她开心取乐。

  只有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闷头吸烟。

  她不理他们,起身从炉上拎起水壶,倒了半饭盒开水,重新坐下一边吃一边喝。

  这时她才感到身上有些冷了。衬衣完全被汗湿透了,毛衣也湿了,棉袄里子也湿了。她被烤得冒着蒸气,但湿衬衣却是冰凉地贴在身上。如果没有他们在,她真想将衣服全部脱下来,让炉火烤暖自己的身体。

  她从头上摘下了棉帽子,却连那顶旧的单军帽也一起带下来了。

  “嘿呀!从尼姑庵还俗没多少日子吧?”

  他们中的一个油腔滑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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