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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他恰恰在那一时刻走进屋里,仿佛从她身上发出了一道无形的闪电,将他击得倒退了一步。她立刻弯下腰,捡自己落在地上的缕缕头发。捡完了,她已没有力量站起身来,也没有力量抬起来头来。她竟手中抓着自己的落发瘫坐在地上了……当她的意识从一种麻木的状态中挣扎出来时,他们早已离开了家……那天晚上,当他们回到家里,见她头戴一顶旧的单军帽,那是弟弟的,不知她从哪里翻着的。

  这几天,郭立强开始复习功课,每天晚上才不得不进入里屋。

  他和她,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前。一个悄无声息地两眼瞪着某处发呆。

  一个聚精会神地看书,演算,吸烟。他将闹钟定了时,到十点,铃声一响,他便立刻走到外屋去,不再进来。

  昨天晚上,他刚走到外屋去,又要进里屋来取放在桌上的烟。

  她却已经将里屋门插上了。

  并不是为了防范。不,绝不是!防范他?她连这样想也没有想过,何况她是没有任何理由防范他的,因为法律已经宣告了她是属于他的女人,她自己对于这一点也是认可了的。何况这是他的家,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随时进里屋。

  她立刻给他开了门。

  他走进来后,说:“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她像严重侵犯了别人的权力似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从桌上拿起烟便走。走到门口,转身望着她又说:“我明天一定去找他,一定让他来接走你……”

  “不!……”她叫喊起来。仿佛一个孩子听到大人威吓地说,要让魔鬼将自己带到一个什么十分可怕的地方去。虽然他的话中毫无威吓的成分……此刻,她仍像前几天晚上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凝视着鞋尖。

  这双猪皮皮鞋还是在婚礼那天开始穿的,穿后一次也没打过油,已经很肮脏了,还沾有她的血滴。

  7

  她心里却在暗暗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她感到无比孤独,仿佛是坐在一条小小的木舟上,木舟漂荡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有他在眼前,她似乎感到那种咄咄逼人的从四面向她压迫而来的孤独减少许多许多。虽然他每天晚上一走人里屋,便坐到桌前去,直至离开不看她一眼,不跟她说一句话。她还是觉得他的存在对她意味着可以朦胧望到的彼岸。

  她祈祷那闹钟的铃坏了。

  它的弦上得很足,走动之声清晰有力,到十点,铃准响。

  那时“木舟”上又只剩她自己,“彼岸”也将随之消失。

  她简直已无法忍受晚上十点以后的孤独。

  真正置身在一条小小的木舟上,飘荡在被暗夜笼罩的汪洋大海中的人,是多么希望和另外一个人为伴啊!哪怕是仇人!仇人的存在所造成的威胁也比那样一种孤独所造成的恐惧小些。

  何况他不是仇人,他是她的“岸”。虽然朦胧,但存在着,代表着陆地。他是她所能望到的唯一地平线。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祈祷自己脱落的头发重新生长出来,却一遍又一遍暗暗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它的弦又上得多么足啊!它的走动之声又多么清晰有力啊!嚓、嚓、嚓……这声音冷酷无情。

  一到十点,它准响。

  她诅咒那有节奏的“嚓嚓”声。

  她祈祷闹钟的铃坏了。

  她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将头伏在手臂上,夹在指间的一截烟还燃着。

  她以为他不过是那么休息一会儿,见他许久都一动也不动,才断定他是那么睡着了。这几天内他明显地消瘦了。她从内心里对他涌起了一种怜悯之情,和一种深深的羞愧。她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一点慰藉,连一个女人能够带给一个男人的起码的慰藉也没带给他。她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负担,也许仅仅是一种道义上的负担。这想法如同老鼠嗑木箱一样啃咬她的心。

  她慢慢站起来,轻轻走到他身旁,从他手指间抽出了那截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她俯视着他的头,他的头发浓密而蓬乱。他的脖子很粗壮,由于头微垂着,显示出有韧力的曲线。她想:他真是一个男人啊!一个男人有着这样的脖子,是绝不会在生活面前轻易低下头来的。

  她又俯视着他夹过烟的那只手。那只手又大,又厚,虎口的肌肉凸起。虽然放松着,却使她感到,在睡梦中用力一握,也肯定会将什么坚硬的东西握碎。

  这只手曾爱抚过她。一个女人被这样的一只手所爱抚过,便永远也不会忘记有着这样一只手的那个男人。当这只手以前握住她的手时,她便从内心里产生要求被爱的强烈渴望。当这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时,她每次都不能够不闭上眼睛,不能够不像孩子似的偎在他怀里。尽管在那一时刻,她心中也无法忘掉“王志松”这个名字。但自己对自己良心的谴责不过成为渴望爱抚的心理要求的变奏序曲。

  是的,她那时所渴望所要求的,不是去爱,而是被爱,仅仅是被爱。也许由于他有恩于她,也许由于他是那种不肯过多流露温情的男人,也许还由于其它许多她所弄不明白的原因,使她内心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她对他的感情。这种感情仿佛被篱笆围住的羊儿,仿佛永远只能在一个极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但是此刻,她内心里忽然萌发了一种微微的波动。她极想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脖子,亲吻他的手。女性的心从被爱的摇篮中觉醒了,恰恰当她不再被爱的时候觉醒了。她一旦觉醒她便不再满足仅仅被爱。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需要去爱。那么需要强烈地爱一个男人。这种冲动萌发得那么突然!使她的心理毫无准备,那道无形的屏障一下子便被突破。

  咄咄逼人的仿佛从四面包围着她的孤独,压迫得她的心灵无依无傍。它带着一股深厚的柔情一股猛烈的激情一种急切的全部给予的愿望,要主动地报答地偿还地不顾一切地贴紧跟前这个男人的心!它使她整个人像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一样!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脖子,他的手。

  这时,闹钟的铃突然急促地响了。

  他猛地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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