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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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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们便在桥洞中角斗起来。这两个返城待业知青,为了一张实际上毫无价值的报考表,变得像狮子般凶猛。他们都尽量避免在角斗中打伤了对方,也都不甘失败,所以这场角斗就很持久。他们都没有什么角斗的本领,所以这场角斗就没有什么精彩可言。他们都不喊叫,都很文明。不抓头发,不抹脖子,不踢,不咬,不施计谋,不下毒手。甚至也都不急于取胜,唯希望在持久的角斗中消耗尽对方的体力而已。

  这是两个人的文明的生存斗争方式。一会儿这一个将那一个按在地上,一会儿那一个又将这一个压在身下。翻滚在一块儿后,.谁都没能够站起来过。郭立强有好几次就要将自己的一只手伸进对方装报考表的衣兜了,对方每次都是在这时将他翻压在身下,重占上风。地上的冻土被他们的大头鞋跟蹬起了一层,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当他又一次将对方压在身下后,一辆卡车从桥上驶过,一阵黄土落下,眯了对方的眼。他趁机将报考表抢到了手。

  他迅速跃起,跳到一旁,将报考表从领口塞入贴身的衬衣中了,然后紧了一格皮带,防止它掉出来。当他确信万无一失,也不可能再被对方夺走后,才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帽子,用帽子拍打身上的土。

  他一边拍打,一边看了对方一眼,见对方仍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满脸是土,双眼还紧紧地闭着。

  对方的一只手,缓缓地向一个衣兜摸去,又向另一个衣兜摸去。那只手,连同那条手臂,软弱无力地从对方的身体上滑下,伸展着。

  他看见那只手紧紧地抓了一把土。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强盗。

  他立刻走过去扶起对方,用手拍打对方身上的土,然后捡起对方的帽子,替对方戴在头上。

  对方请求道:“你给我吹吹眼睛。”

  他就给对方吹眼睛。

  眼泪从对方眼中淌了出来。

  “好点么?”

  “好点了。”

  对方擦眼泪,那张脸立刻变得很肮脏。

  他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低声说:“真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方推开了他的手:“我说过,被你抢去,我认了。”

  对方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站住,从地上捡起什么,回头望着他,又说:“你的表,接住。”将表抛给了他。

  他接住表,呆呆地望着对方走出了桥洞。

  表,一块半新的“上海”表。他刚才竟忘了自己还有一块表。

  “等等!”

  对方又站住,转身望着他。

  他走到对方跟前,羞惭地说:“我刚才忘了我还有块表,真的。”

  边说边将表和二十块钱放入对方衣兜,拔腿便走。

  走出很远,他听到对方喊:“哥儿们,祝你交好运,榜上题名。”

  他回头看了一眼,对方还站在原处。

  又一辆卡车从桥上驶过。

  他心中十分感激刚才他和对方翻滚在一起时从桥上开过的那辆卡车的司机……而在这个夜晚,这个时候,他感激的是从他手中得到了二十块钱和一块半新的“上海”牌手表的那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中的一个。

  对方给予他的可是一个命运的转机。

  两年后他就可以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了!

  他对生活不再有过高的要求,他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好教师。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不论教哪一科他都能够胜任。政治除外。

  他很后悔没有问那个给予他这种命运的待业知青伙伴的姓名和住址。这时他想:如果我那块表不是一块半新的“上海”牌的,而是一块崭新的,“欧米茄”牌的,或者“罗马”牌的,带日历的,那才公平啊!……无家可归的徐淑芳一直“客居”在他家里。

  对于同院的邻居们说来,他和她究竟以一种什么关系相处,是个难猜的谜。

  他们怀着种种好奇,想从她脸上破译谜底,但她却很少迈出他家的门。他们偶尔在院子里看见她,她便立刻低下头,像自惭形秽的麻风病人一样逃进屋去。他们想从他脸上获得信息,满足好奇心。可他脸上既没有新婚后的和美表情,也没有蒙受奇耻大辱的可怕阴云。他一如既往,对所有的邻居都很礼貌,很客气,见面一如既往地称呼他们“大爷”、“大叔”、“大娘”、“大婶”……

  只有从郭立伟脸上,他们才获得一点反溃这个当弟弟和当小叔子的,常常以一种警告的目光回敬邻居们好奇的目光。那种目光的含意是——谁若敢议论我们家,我就对谁不客气!于是好奇的邻居们得出结论——她——依然是他们家的人。但邻居们总还不免觉得,在那兄弟俩歪斜的家门内,经历了婚礼那一天的花圈事件之后,居然还能进行着正常的、安静的、平和的生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在那扇歪斜的家门内,处境最尴尬,最难堪,内心世界最复杂的,并不是郭立强,也不是他的弟弟郭立伟,而是既合法又不被承认的新娘子和嫂子徐淑芳。

  一张结婚证书,以我们共和国的庄严法律的名义,将她和这兄弟俩组合在一个家庭之中。而那架在婚礼上被烧毁的花圈,以一个,不,它代表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的情绪和心理,无声地发出道德的呐喊,全部诋毁了那张结婚证书的法律力量。普遍的良心是普遍的道德的基矗这个古老而无懈可击的逻辑,时常使她独自悲哀地暗想:不仅仅是一个王志松,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都会谴责我,唾弃我,包括他。

  他虽然重新收留了她之后,待她以礼,但他内心深处肯定是极其蔑视她的,毫无疑问他已收回了对她的爱情。对于爱情,礼貌是比仇恨更加彻底的决裂。没有人启发她,她全凭一个女人的本能悟到了这一点,这是女人无师自通的箴言。它用看不见的文字刻在女人的心上,没一个女人对此是“文盲”。

  兄弟俩都上班后,她独自“留守”在他们的家中,尽一个名符其实的“看家婆”的种种义务。她常怔坐床边一两个小时之久,陷入无解的沉思默想和无边的忧情苦绪。而在他们下班之前,她给他们做好饭,烧好洗脸水。吃过饭,兄弟俩都从不在里屋多耽留一分钟。一道门坎,隔成她和他们的两个领地。

  一天早晨,她梳头时,头发一缕缕地脱落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镜中看到了自己青白的头皮,所剩无几的稀疏的余发,像伪装草率而拙劣的尼姑的头。她被自己那种样子吓住了,手中拿着木梳呆若顽石。镜中的她那双惊愕的眼渐渐盈满泪水,镜外的她却在心里对自己说:徐淑芳徐淑芳你不要哭!即使你变成了一个怪物你也不要哭!你要刚强你要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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