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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他一下子扑在母亲身上,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身体,从心底里叫出了两个字:“妈妈!”过了许久许久,哥哥才轻轻将他从母亲身上拽起。

  给母亲换好衣服后,哥哥跪在炕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他也跪在炕上给母亲磕头。磕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

  兄弟俩将母亲用家中最好的一床被子包住,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推着经过半个城市,推到了远在市郊的火葬抄……不久,哥哥拿起了那被父亲敲过的油光的木梆。这是经过哥哥请求,区民政局批准才获得的权利。哥哥挑起了养活自己也养活弟弟的担子。

  一天早晨,哥哥没按时醒。弟弟却醒了,悄悄爬起,悄悄穿好衣服,悄悄溜出了家门。

  他要替哥哥赶一次脏水车。

  那匹老马刚拐进一条小胡同,一蹄踏在冰上,猝然跪倒。

  沉重的车辕压断了他的一条腿。

  不负责任的医生,将他的断腿接得过于草率。石膏拆掉后,他成了一个“颠脚”。

  又过了不久,哥哥不得不撇下他到北大荒去了。

  他从哥哥手里接过了木梆,每天清晨颠着一只脚,敲着梆子,一步一倾地跟随在拉脏水车的老马旁。

  每天夜晚,当他熄了灯,孤独地躺在炕上后,想到自己将可能一生都成为那辆脏水车的一部分,他就对人生陷入了绝望。

  他开始抽烟了。

  二十四元的工资,一半吃到了胃里,一半吸到了肺里。

  每次将脏水车赶近下水道总口,他都要蹦到车辕上半坐着,一手紧紧扳住车闸。那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冬天,路面的雪被一天往返两次的脏水车轮碾压得很实很滑。路尽头有一排七倒八歪的木栅,越过木栅是十几米高的石垒的断壁。

  脏水车在木栅前调转,脏水就从那里像瀑布般泻下,与全市下水道的脏水汇在一起,形成一条污秽的浊流,缓缓地淌向远处。脏水结成的黑色的、浑黄的、深褐的或浅紫色的冰,相间相衬地悬挂在石垒的断壁上,如同人工合成的水乳石。

  一天,当他又像往常一样蹦上了车辕,控制着脏水车向下滑时,他心里骤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要与脏水车与那匹苟延残喘而又不堪重负的老马一块儿报销。

  他放开了紧扳车闸的那只手,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辆雪橇上,耳畔风声呼呼……完全是人的希望生存的本能拯救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俯下身去扳车闸,却一头从车辕上栽了下去。

  他抬头看见了脏水车怎样疾速地推着那匹老马,撞断木栅,从他眼中隐去了,他也听到了一种破碎的声音……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了木栅前,但见车箱已摔为几片铁皮,浊流中露出半个马头和一条马腿……他自己制造的这场惨剧,使他失业了。

  于是某些街道干部们觉得有义不容辞的职责动员他“上山下乡”。

  他说:“我算病残青年你们不知道吗?”他们回答:“贫下中农照样会欢迎你的!你如果都上山下乡了,对那些泡在城市的青年不是更能起带头作用吗?”他拒绝起这种带头作用。他并不怕艰苦,只想要与什么东西对抗。他能够对抗的唯“上山下乡运动”而已。

  城市,你还记得当年那个闻名全市,绰号“半导体”的颠足青年吗?“半导体”不广播革命歌曲也不广播“最高指示”,“它”只充满血腥的传布斗殴新闻。

  “它”对那些以争雄斗狠为常事的流氓,具有着不可轻视的威胁性。在一般青年中,“它”是传奇式的可畏的一方悍霸;在普通市民中,“它”造成恐惧。

  这颠足的青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中,终于自以为寻找到了体现自己尊严和回击别人欺辱的方式——暴力手段。

  他用一株小榆树制作了一根手杖,不是为了助行,而是当成武器。与人打架时,出其不意地倒挥起手杖,钩住对手的脖子,猛力将对手勾倒,然后用手杖痛打。

  他不怕死。不怕打死对手,不怕被对手打死。他是个亡命徒。

  3

  只有每个月收到哥哥从北大荒寄来的汇款单那一天,理智和人性才归复,像鸟儿归巢。但归复是短暂的。有时延续一整天或几天,有时仅仅是片刻的忏悔,瞬间的灵魂不安,又会被新的挑衅和报复的欲念所燃烧。他所进行的种种挑衅和报复,体现着对生活本身、对整个社会的盲目的挑衅与报复。他在种种挑衅和报复之中,获得心理上精神上的快感,获得超乎正常人的非正常的病态体验。

  他像一颗火药充足但无定时器的炸弹,随时预备自我爆炸,同时炸死他人。

  在哥哥每年探家的日子里,他才是安宁的、温良的、本分的。

  判若两人。甚至不出门,整日呆在家里,变着样给哥哥做好吃的。

  并且预先警告他的兄弟伙,在那些日子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登门去找他。邻居们惧怕他,谁也不愿多事向他的哥哥讲他什么。

  有一年哥哥回家探亲,他却被押在监狱里。

  哥哥带着母亲的骨灰盒去探监。

  隔着铁栏,哥哥给他跪下了,举着母亲的骨灰盒,盯着他,对他说:“咱们老郭家,在城市里的人,只有你一个了。谁提到了你,就是提到了咱们老郭家。

  难道父亲给咱们家造成的耻辱你还嫌不够吗?你今天对着我,也对着死去的母亲发誓,出狱后要改邪归正!否则,我以后永远不再回到城市里来了……”望着哥哥,他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木梆声,又听到了纺车转动的嗡嗡声……跪着的哥哥,脸上没有苦口婆心的表情,没有哀哀劝导的神情,没有乞求,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也没有希望。任何一种表情都没有,一张“空白”的脸。

  他完全看得出来,哥哥心里是有准备不再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

  一阵痉挛滚过他的心头。

  他说:“我什么誓也不发,你两年后再回来一次吧!……”出狱后,他跟兄弟们绝交了。他放弃了一方“首领”的地位。

  他知道为此他将可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许是以生命为代价,偿还那些结下的仇恨。他将手杖剁为三截,烧了。他受到了数次报复。每一次都被打得很惨,身上处处是伤。有次被一刀捅进腹部,切断了小肠。路人将他送进医院,他这条命才活了下来……这个昔日可怕的报复者,在被冷酷无情甚而欲置之死地的报复中,重新赎回了他自己。

  今天,他又要实行报复了。

  他终于停止磨那把尖刀,用手指拭了拭刀锋,自信它可以毫不费力地捅人人身体的任何部位,才插入刀鞘,别在腰间。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抽烟。边抽,边环视着屋内。

  所有家具,都是他为哥哥做的。由于他在狱中表现较好,出狱后被介绍到家具厂去当临时工,学成了一个出色的木匠,转正了。

  虽然是最后一批,单独一个,但意味着人们承认他的确是改邪归正了。

  生活却依然是孤独的,灵魂却依然是寂寞的,精神却依然是空虚的。内心里摈除了进行报复和提防被报复的刺激,反而更容易骚动了。

  他害怕孤独,害怕寂寞,害怕空虚。更准确地说,他害怕孤独、寂寞、空虚,会像三条毒蛇,有一天又将他逼回到兄弟伙之间。他无法熬受每天下班后回到家中,睡觉前没个人说话那段时间,连他的梦境都是孤独的寂寞的空虚的。他是那么地需要与人交谈,那么的需要向人倾述,那么的需要有人对他表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对那个人是很重要的。

  他终于明白,他所需要所渴望的这一切,都能够用两个字包括: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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