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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满屋飘飞着白雪般的石棉的飞絮,哥哥伏在小炕桌上,聚精会神地解数学题或几何题,仿佛社会上发生的一切“轰轰烈烈”的事件都与他毫不相干,他要独自进入一个数学或几何的世界里去似的。而弟弟则缩在墙角,瞪大眼睛编织着该属于成年人的梦——塞满一个个抽屉的钱,宽敞的房子,体面的衣着和人们的真诚的尊敬,借以哄骗自己那颗幼小的心灵。

  弟弟当时唯一能够获得安慰的是:哥哥在学校里曾是个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的学生。这一点如一缕烛光照耀在弟弟身上,也照耀在弟弟心里。虽然小小的自珍的蜡烛是持在哥哥手中的,却使弟弟感受到了那微弱的烛光对他的宝贵。因为弟弟连任何一点可以持举自照的光辉也没有。弟弟对哥哥的情感之中,也包含有感激、尊重和崇敬。他总在暗暗地想,“文化大革命”早晚会结束的,那时哥哥一定会考入一所名牌大学。那时他将可以不无自豪地对别人说:“我哥哥……”有天晚上,他早早就躺下了,母亲以为他睡着了,对哥哥谈起了父亲。

  “你不要再恨你父亲了,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也怪可怜的……”自从父亲被判刑后,母亲一下子变得至少苍老了十五岁,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连声音也变得苍老了,没有丝毫韵调了。母亲的声音,就如同那纺石棉线的嗡嗡声的一部分。

  哥哥一个字也没回答。

  “被坏女人缠住的男人都没个好结果……”

  “……”

  “你在听妈说话么?”

  “妈,你别再对我提他!也不要再对弟弟提他!”哥哥的语气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憎恨。

  纺车疲惫地嗡嗡响了一阵后,他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就像一个因窒闷而昏死过去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呻吟。

  “也许是我将他害到那种地步……”母亲又嗫嚅地说了一句。

  他听到了哥哥摔课本的声音。

  “你不愿听,妈也得说……妈不定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到阴间去了……不对你说,到了阴间,你父亲的鬼魂会恨我,就像你们恨他……”啪!又是一响。

  纺车疲惫地嗡嗡着。

  “妈觉得你已经长大了,才对你说。户口本上写着,妈和你父亲同岁。其实你父亲比我小五岁……那小铺子早先是你姥爷开的,你父亲是铺子里的伙计。后来你姥爷死了,你父亲就娶了我……那一年你父亲十七,我二十二……第二年就生下了你,隔了五年又生下了你弟。生下你弟后,妈作了一场大玻病好后,就再也没对你父亲尽过一个女人的……本分……”纺车的嗡嗡声忽然急而大起来了。

  母亲苍老的、没有丝毫韵调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极幽深的一个洞穴里传来,仿佛带着一股寒潮的冷气,使他感到屋里凉森森的。

  2

  “我觉得亏待了你父亲,主动提出要和他离了。他觉得那样又亏待了我,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他也舍不得撇下你们,他是真舍不得……那个女人我虽没见过,可我知道你父亲和她的事……我没想到你父亲为了用钱拢住她,会犯下贪污的罪……他当初是真舍不得你们……”他觉得那股寒潮的冷气直沁到心里,他冷得瑟瑟发抖。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绷得都快抽搐起来了。

  嗡……嗡……嗡……

  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他觉得母亲正在机械地将她自己,将哥哥,也将他一块儿纺进石棉线。他觉得他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都像麻花似的扭转着,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抻着,抻着,抻得细细的长长的,又被骤然放松,绕到了纺车轮上……母亲讲的那些话,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韵调,不带任何感情。

  她仿佛在尽着一次早晚得尽到的既不是情愿也不是被强迫的义务,那些话像从没拧紧的笼头里滴滴答答淌出来的一股自来水。

  听不到哥哥的任何声息。

  哥哥似乎不存在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暴露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

  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应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阴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虚线了。

  哥哥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立伟你怎么了?你病了?……”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

  “我没箔……”

  “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我……觉得夜里有点冷……”

  “冷?……”

  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他并未发烧。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中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层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

  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

  他们心中因为母亲的死而充满了悲哀,他们为母亲也为自己默默地流了许多泪,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声哭。

  他们没有请来任何一位邻人帮助料理母亲的后事。他们用温水轻轻地给母亲洗了几遍脸,洗了几遍头发,洗了几遍手,洗了几遍脚。他们给母亲脱去了落满石棉絮的外衣,破旧的衬衣,翻出母亲生前舍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和干净衬衣,互相配合着给母亲换上了。

  当母亲那瘦得可怜的、枯槁的、皮肉松弛的身体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都不由得慢慢曲下双膝,虔诚地在母亲身体两旁跪下了。

  母亲的两只乳房干瘪地塌在条条肋廓清晰可见的胸上,像被婴儿吮扁了的胶皮奶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他想含住母亲那变成黑色了的乳头,从母亲的乳房中再吸吮到什么,无论是奶汁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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