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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他是在思念自己的哥哥。

  他要自己的哥哥在自己的生活中!他要每天都看到他唯一的最亲的人!只有哥哥才是在他感到活得太累了的情况之下,能够随时让他依靠一会儿的人。

  他发誓,要与这个社会再进行一次非暴力的较量。要在社会的强大控制下将哥哥争夺到自己身边来。要给哥哥弄到一张城市户口卡。

  那一张硬纸片,当时在城市不公开的浮动的价码,是一千五百元至两千元,或许更高些。

  那是不在市场进行的买卖。

  他开始为各种各样的人做家具,做各种各样的家具。那都是些可能与一张硬纸片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人。他每天下班后,胡乱吃点东西,就又开始比在厂里还紧张的劳作。天天干到后半夜。

  究竟做了多少家具,自己也记不清,但完全可以摆满一个大家具商店是毫无疑问的。大立柜、高低柜、酒柜、床头柜、单人床、双人床、梳妆台、写字台、沙发、茶几、圆桌、方桌、八仙桌、高椅、矮椅、太师椅……从大到小,什么他没做过?那个区知青办专管往病返申请书上盖章的贪得无厌的家伙,费尽心机才被他钓上钩。他首先暗暗打听到那家伙的姓名,然后伺守在知青办门口,注意每一个上下班的人,按照别人对他描述的特征,单方面地认识了那张似乎是个正人君子的故作庄重的脸。

  他曾听人讲过,起码有一个班的下了乡的姑娘,为了在她们的“病返申请书”盖上掌握在这人手中的那颗图章,为这个人而“献身”。

  这人是一个掠夺美丽的“海盗”。

  容貌不美丽而又确实有病不适应在农村“脱胎换骨”的姑娘,在他那里是不会获得任何同情的。这人不怜悯眼泪,而对容貌美丽的下了乡的姑娘,只要被他看上,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掌握在他手中的那颗图章,对她们是诱惑力无比的。

  落入他猎套的姑娘,犹如贪吃的猩猩寻找到的甜蜜的果子。

  然而他却没有被一个姑娘控告过。

  因为某个姑娘一旦对他进行控告,那么她返城的希望将会永远落空,她付出的将会白白付出。而且意味着她失去的将不仅仅是贞操和名誉。

  企图“偷渡”者是没有勇气控告“海盗”船的大副的。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美丽”可悲地成为贬值的通货。它能够交易到的最合算的东西是一张“船”票!家具厂的颠足的青年木匠,在区“知青办”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第一次看到那家伙时,真恨不得奔过马路去,直奔到那家伙跟前,对那家伙大声说:“为了姑娘们!……”然后用尖刀在那家伙脸上划个十字。

  但是他已许久身上不带尖刀一类的凶器了。即使带了,他也不会那么做。他必须与那家伙结识,他得利用掌握在那家伙手中的那颗图章。为了哥哥,也为他自己。

  他用三个早晨的时间学会了骑自行车。在第四天的傍晚,当那家伙下了班走出“知青办”不远,正欲跨过马路时,他骑着自行车将那家伙撞倒了。

  那家伙被撞得不算特别重,但也不算轻。他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结果令他颇觉满意。

  那家伙从路上爬起后,先是大骂了他一通,接着抓住他的车把不放,装出昏眩欲倒的脑震荡的症状……这正中他下怀。

  一幕动乱年代的卓别林风格的小小喜剧就这样开始。

  他惶恐不安地拦了一辆汽车,将那家伙送到了医院。

  那家伙非要住院不可,这也正中他下怀,他不逃过失地留下了自己的工作证。

  重要“情节”发展自然,增强了他对“结尾”的信心。

  第二天他拎着很可观的诸样食品去看望。

  第三天如此。

  第四天如此。

  第五天如此。

  次次诚惶诚恐,好像契诃夫笔下那个不幸往将军靴子上啐了口痰的小官吏。

  第六天医生强迫“脑震荡”患者出院了。

  他租了一辆小汽车,陪送回家。

  隔几天,他登门探望。依然是诚惶诚恐,依然拎着很可观的诸样食品。

  他像个食品推销员似的,接连不断地往对方家里送食品。木匠手艺就是印钱的机器。

  好吃的东西也能治疗“脑震荡后遗症”。

  4

  对方的老婆开始对他表示微小的欢迎,对方也不再很明显地厌恶他了。

  条件成熟了。

  于是有一次,在对方的家里,他环视着他们的家具,用批判的口吻说:“你们家住的房子不错,可惜家具都太老太旧了。”

  于是从那天起,一下班,他就买了面包边吃边匆匆往对方家走。

  他用最细致的手艺和当时最新颖的样式淘汰了他们家一半的旧家具后,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他的请求。

  “病返?……男的女的?……”

  他明明说的是为自己的哥哥办理“病返”,可对方却好像没听明白似的。

  “我哥哥……”

  “噢,哥哥……那么是男的喽……”

  “男的……”

  “唉呀,这事不容易呀!如今想走‘病返’这条路回城的知青太多了呀!……”

  “求求您啦!今后我就是您家的木工,您什么时候需要我做什么,只要通知我一声,我一定来……”

  “这……有了什么机会再说吧!”

  “您可千万要记在心上啊!”怀着莫大的希望,他使他们家的家具全部焕然一新。

  以后他又开始给他们的至爱亲朋做各种各样的家具。

  当他第二次试探着问及哥哥“病返”的事时,对方搪塞地回答:“我那颗章子,不能随随便便地盖呀!有个原则问题……”

  “您是不想帮忙了?”

  “以后再谈好不好?你可答应我这个大衣柜半月内就做成的呀!……”一天,他信步走入一家委托商店,不由得呆住了——他做的好几件家具都摆在那里,标以最高价格……第二天,他拎着一个纸盒子,出现在对方的办公室。

  “你怎么可以到这里来找我?……”对方有些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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