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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梦见了什么?”

  “梦见我将头靠在一个姑娘怀里。”

  “真够味。”

  “我今天要去找她。我很想见到她。”

  “谁?”

  “我梦见的这姑娘。”

  “她是干什么的?”

  “她是扫马路的。”

  “那,我给你点钱吧!我看你最近好像很缺钱花。”“谢谢,我已经把手表卖了。”

  “你为什么要卖掉手表呢?为什么不向我借钱呢?”

  “我没有借钱的习惯。更不会向一个外国人借钱。”沃克注视着我,直摇头……我匆匆洗罢脸,也不去吃早饭,就跑到一楼,给那姑娘挂了一个电话。

  “喂,谁呀?”她婉声婉语地问。

  我低声说出了我的名字。

  “你?……有事?……”

  “我想……请你今天陪我玩玩。”

  “这……我在上班啊!”

  “也许……也许我不久就要离开上海……”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累了……”

  “累了?喂,喂!你听着,我今天请假,我在四十八路车站等你!……”

  我缓缓地放下了电话。心情却更加忧郁。

  我曾在上海杂技学馆深入过生活,每天清晨带着孩子们在新华路跑步。那姑娘每天在新华路扫马路。有一次我的手表掉了,自己却全然不知,等我带领孩子们从另一条马路绕回来,见她站在人行道上,招手叫住我,将手表还给了我……我们就那么认识了。

  以后每天我让一个大孩子带领全体孩子跑步,我和她就站在人行道上交谈。

  她是上海音乐学院一位教授的女儿。两个姐姐都下乡了,都在北大荒。一个姐姐我还认识,是三师师部宣传队的队员。我们之间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拘谨。除了小莫,我对她暴露的真实思想算最多了,我还经常将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书送给她看——她是一个很清秀很文静的姑娘。

  我跳下四十八路公共汽车,看见她站在路旁等我。见了她的面,我竟不知第一句话应当说什么。

  她问:“我们到哪儿去玩呢?”

  我说:“到哪儿都行。”

  她想了想,说:“那我们上西郊动物园去吧。”我说:“那里有老虎吗?”

  她说:“有的。”

  我说:“好吧,我们就去看老虎。”

  到了西郊动物园,老虎躲在洞里不出来。我们没看成,却也不觉得十分扫兴。

  我们在小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并肩坐下,看鱼。不是金鱼,是青鱼。每条都一尺多长,又肥得笨笨拙拙。纷纷游到岸边觅食吃。

  她从书兜里取出两本书,递给我,低声说:“还你吧。”我问:“看完了?”

  她摇摇头。

  我说:“那你留下看吧。”

  她又摇了摇头,望着河面,用更低的声音说:“我母亲前几天去世了。父亲被‘扫地出门’了,过几天我就要跟我父亲回浙江农村老家了……可能我们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谢谢你经常借书给我看……”

  我怔怔地望着她,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我忽然觉得,我心中对这姑娘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爱。也可能是同情。至今回想起来,分辨不清。爱情加同情,使男人对女人的爱成为怜爱。

  她缓缓将脸转向我,凝眸睇视着我,几乎是用请求的语调说:“对我讲几句话吧。”

  我说:“我想退学。”

  “退学?……”她脸上显出十分意外的表情。

  我又说:“我实在不想念下去了。”

  她问:“为什么?”

  我说:“没意思。”

  她很能理解我这句话的含义,沉思了一会儿,说:“再有一年多你就毕业了,什么事儿都忍着吧。多少人都在忍着啊!”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那么小,那么柔软。

  她愣了一下,矜持地抽回自己的手,呐呐地说,“你怎么了?……你……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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