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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我说:“我也想到浙江农村去。和你们父女一块儿到你们的老家去。我可以当小学教师,也可以当农民。”她说:“你胡说些什么呀?”

  我说:“不是胡说,我爱你。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就打报告退学。”

  “不,不,你千万别这样。”她慌乱地说,“你就是打了退学报告,被批准了,也只能回北大荒去……咱俩没缘份……”

  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情不自禁地第二次抓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将手抽回去,任我紧紧地握着。

  河里的大青鱼,纷纷聚拢岸边,将嘴冒出水面,比赛吐水泡。

  她的眼泪落在我手背上,一滴,两滴……她又抽出了她的手,从布包里取出一支笔,双手交给我,说:“我特意买了送给你的,留着作个纪念吧!”我握住了那只笔,也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她忽然将头靠在我怀里,说:“我们没缘份……”说完,她就无声地哭了……

  回到学校,沃克见我便问:“你终于将头靠在一个姑娘怀里了?”

  我说:“和我梦到的相反,一个姑娘将头靠在我怀里。”沃克说:“都一样。她很美丽吗?”

  我说:“女子们的美丽是不同的,有的使男人想到性,有的使男人想到绞刑架,有的使男人想到诗,有的使男人想到画,还有的能使男人们产生忏悔的念头……”

  沃克说:“这不过是男人们的想象,你那位姑娘属于哪一类呢?”

  我说:“她如同一颗橄榄,我要用心永久含着她。”沃克看了我半天,说:“你动真情了。”

  我说:“是的。”

  沃克问:“你果真爱上了她,为什么不跟她结婚?”我说:“我不知我的命运会在何方?”

  沃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被H偷去那封信,是不是仍使你心中不安?”

  我说:“不安极了。”

  “你仍恨他?”

  “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她告诉了我离开上海的日期和车次,却不许我去送她,很坚决很断然地不许。

  我还是到火车站去了,怕火车站人多,寻找不到她,很早就去了。

  在一排长椅上,我发现了她,呆呆地坐着,脚旁放着一只帆布皮箱,身旁坐着她的父亲,一位头发苍白,气质斯文的六旬以上的老人。

  我隐蔽在一个角落,不想让她发现我。

  我望着她一手搀老父亲,一手拎那只旧的黑色的小皮箱,微微低着头,被缓缓移动的人流裹入了检票口,像一个幻影似的,从我眼前一晃,倏然消失了。

  我呆呆地站在我隐蔽的那个角落,被充满心间的忧郁压迫得有些窒息。

  她的命将会是什么?

  那一时刻,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命运中也画着一个问号……

  开学后,复旦园内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物理系三年级的一位女同学,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批驳张春桥和姚文元的两个小册子——《论资产阶级法权》和《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

  那是工农兵学员中反叛精神的第一次公开的大无畏的宣战。

  那是孤单无援的勇士舍身取义的行为。

  正直的师生们肃立在她那张大字报前,用他们严峻的表情,沉思的目光,互相传达着他们心中的敬佩。反叛的潜流在复旦园内暗暗地汇聚着。

  政治投机者们却认为这是一个自我表现的大好机会。于是就有一些学生“自发”地前去围攻那个物理系的女学生。操纵幕后的则是工宣队。

  我们专业的支部副书记C,也带着她“革命的伙伴们”参与围攻。

  她也叫我去,她说我善于辩论,最应该去。还应该“立功赎罪”。

  我冷冷地问:“赎什么罪?”

  她说:“别忘了你作为专业发言代表的那次发言。”我回答:“你忘了我有口吃的毛病吗?我现在正要读《列宁选集》。”便打开一本《列宁选集》,伏在桌上读起来。她悻悻地走了。

  我却读不下去。

  我终于坐不住,便独自走到大字报栏前,看那张勇士的“宣战书”。

  大字报写得犀利极了,使人读罢,热血沸腾。

  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我从衣兜取下钢笔,就想在那张大字报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然而那种强烈的冲动很快就变成了最大的怯懦,握着钢笔的手出了汗。

  产生得最快的勇气也消失得最快。任何冲动如果不能变成行为,不过就是一种心理本能而已。除了证明你有这种本能,再无其他意义。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手中仍握着钢笔,内心里对自己充满了蔑视。

  “梁晓声,梁晓声,在那个无畏的女同学面前,你不过是一条被政治的电棒击怕了、学乖了的狗!”我一边缓缓地走着,一边这样诅咒自己。仿佛诅咒了自己,就能驱除内心里的羞耻感似的。

  无畏者敢作真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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