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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是夜,周秉义失眠了。他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从没有任何人因为光字片人家居住得如此破烂不堪而觉得对不起他们,他们也从不认为有谁应该特别关注自己。郝冬梅让他第一次开始思考,某些人的确应对许多人所过的山顶洞人般的生活负有责任。

  他问自己,如果你是郝冬梅,如果你的父亲是一位副省长,如果你住在独门大院的小洋楼里,而你所爱之人是光字片人家的一员,你自己的感受会如何?

  他承认,自己肯定也会大受刺激。

  不久,母亲说有一位副省长到光字片来视察了一遭。周秉义没问过郝冬梅是不是她父亲,郝冬梅自己也没说过。那件事似乎在他俩之间产生了一片阴影。不论哪一方想要更近地靠拢对方,都本能地希望避开那片阴影,因而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几乎只能是试探性的,这让他们的关系一度变得很别扭。

  “文革”一开始,郝冬梅的父亲就被打倒了。

  一日,周秉义到郝冬梅家里去,那是他第一次迈入她家的院子。她的家已经成了某造反军团的总指挥部,她的父母已分别被关押在“牛棚”里,阿姨和厨师对她的父母进行揭发后不知去向,阿姨住的房间允许她住了进去。她藏起了几部自己非常喜欢的小说,其中便有雨果的《悲惨世界》(第一卷)。他去找她,是要按照她的请求把书转移到他家去。那是冬季里的一天,他穿了件大衣,还拎了个旅行兜。

  他俩见面不一会儿,一名“造反派”头头闯进了她的房间。对方吸着烟,看定周秉义的脸说:“我怎么觉得你挺面熟?”周秉义也认出了对方,他在对方的厂里“学工”过,做过工人们的夜校老师。对方想起他是谁后,问他与冬梅什么关系?他说是同学关系,她家有些旧衣服要处理,而那正是他的弟弟妹妹可以穿的,所以他来取走。对方就不再问他什么,转而说服冬梅在即将召开的批斗大会上登台亮一次革命的相,也就是声明与她的父母脱离关系。如果还能揭发批判最好,只声明脱离关系也行。四十多岁的原某厂的三级钳工师傅,对郝冬梅并未气势汹汹,也许是由于有夜校老师在场的原因,他只不过反复说服而已,如同一位医生说服病人接受他认为最佳的治疗方案。

  “我不能。现有的一切揭发,都不足以证明我的父母是国家和人民的敌人。对我而言他们是好父母。刀刃压在脖子上,我也不会按你们的要求去做。”郝冬梅说完此番话,一声不吭了。

  “大势所趋,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替我再劝劝她。”那人离开时,对周秉义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周秉义不由得抓住郝冬梅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那是他对她的第一次亲近的举动。除此之外,他不知再怎么样才能表示对她的同情。

  她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小声对他说:“你可一定要把这些书收藏好。”

  后来,他听说,有天那名造反派头头心脏病突然发作,倒在郝冬梅家的院子里。当时,他们的人都去参加批斗郝冬梅父亲等几个“走资派”的大会去了,如果不是她及时从马路上拦到车并把他送到医院,那名造反派头头很可能一命呜呼了。

  他把听说的事讲给妹妹周蓉听了。实际上,他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一切事,他都愿意讲给妹妹听,却总是将弟弟秉昆支开。在他眼里,妹妹是大人,弟弟是孩子。

  周蓉听了以后,严肃地对他说:“哥,爱她吧!好好爱她,要负起保护她的责任。我盼望有一天她成为我的嫂子,我认为你俩太是一对儿了。”

  他问何以见得?

  周蓉说:“她有斯陀夫人那种悲天悯人的心肠,而这对于女人是最宝贵的,思想次之。我和她相反,这不是说我不善良,咱家人都很善良,随爸妈。我甚至有点儿担心,小弟以后会不会由于太善良而做蠢事。冬梅是那种既善良又不至于做蠢事的女性,我也不是说她就没什么思想,她当然也是有思想的,只不过看跟谁比了,跟我比当然就稍逊一筹了。而你,我的哥哥,你有‘米里哀情结’。如果你生在十八九世纪的欧洲国家,估计咱家以后会出一位主教大人的。你想想嘛,俗家的米里哀主教若与斯陀夫人结为夫妇,那将是多么的和谐!”

  周蓉评论人事时,自我感觉总是高高在上,好得不得了。有时连秉义也分不清,妹妹的话究竟是认真的多还是调侃的成分多。

  他正寻思着妹妹的话,妹妹以更加严肃的口吻说:“哥,你不要心存幻想,以为将来会有我这么一个又是大美人儿,又有思想,同时心底也很善良的姑娘爱上你。那样的概率太低了!我是谁?我是光字片的女神,不是电影《天涯歌女》中的‘女神’,是希腊神话中的女神,你妹妹是负有拯救使命才降临人间的。依我看来,你与冬梅的姻缘哪方面都般配,只有一点将成为小小的遗憾……”

  秉义强忍着笑又问:“你是不是指门第差距啊?现在这种差距已经不存在了,简直还可以说反过来了。”

  妹妹受辱似的反问:“我有那么俗吗?我指的是激情!爱是要靠激情来滋养的,热烈相爱的激情应该在爱人之间一直存在,只有到了晚年才允许它渐渐化作柔情。目前,我从你俩的关系中只见柔情似水,还没洞察到激情的点燃。但也许对于你和她,爱情只有柔情就足够了。或者,你们到了中年以后才会互相需要激情吧,谁知道呢?女思想者不是女巫,不一定也拥有预见的超能力。”

  秉义忍不住笑出了声,讥讽道:“亏你今天还比较谦虚,没大言不惭地直接说自己就是思想家。那么敢问一下你这位女神级的思想者,你对自己的个人问题有何考虑呢?”

  妹妹就摆出思想者煞有介事的模样,故作沉思状地说:“哥,我吧,我是上帝心血来潮的游戏之作——艾丝美拉达的没心没肺在我身上有点儿,卡门的任性在我身上也有点儿,玛蒂尔德的叛逆在我身上还有点儿。我身上也有娜塔莎的纯真、晴雯的刚烈、黛玉的孤芳自赏式的忧郁、宝钗的圆通……哎呀,一言难尽,总之你妹妹太复杂了,那咋办,都是思想惹的祸呗!”

  她飘飘然地自夸,连自己也忍不住开心地咯咯大笑。

  秉义向她使眼色。她一转身,见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母亲皱眉道:“蓉啊,在家里,当着你哥的面,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那都没啥,全当讲笑话逗自家人开心了。但千万记住妈的嘱咐,可不许在外人跟前也说那些话,外人会以为你有精神病!”

  周蓉笑着说:“妈放心,外人也没那幸运听到。在咱家,除了我哥,你们也听不懂。我得经常与我哥这么交流,要不他会和我弟一样变得思想迟钝的。”接着,她以很小的声音神秘地对秉义说:“哥,你要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你将来的妹夫很可能是一位中国的莱蒙托夫。”

  如果当时秉义敏感些,追问几句,很有可能从她口中套出点儿后来之事的蛛丝马迹。但秉义当时又怎么能想那么多呢?他欣赏的是妹妹,爱护的是弟弟。而一个哥哥在弟弟和妹妹之间更欣赏谁,往往也就意味着对谁反而疏于关心了。

  那一天周蓉的一番话,虽然亦庄亦谐既调侃别人也调侃自己,对秉义与冬梅的关系还是起到了一定促进作用。

  此后,冬梅逐渐成了周家的常客,并很快与周蓉情投意合起来,如同亲姐妹一般。在A市最不太平的日子里,周蓉和母亲还强迫她在周家住过一个时期,那些日子里她差不多就成了周家的一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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