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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秉义是师部机关知青,大小还是个“官儿”,他办公室就有电话,拿起来拨几下,冬梅她们生产队队部里的电话就响了。冬梅通过电话约见他就比较复杂了,队部里就那么一台手摇式电话,她要用那台电话与秉义通话,得瞅准队部没人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也不行,那她就必须四处去找一个她打电话时得坐在她旁边的人,这便是三十七八岁的曹会计。他心猿意马地看着一只旧怀表,等着按时收费是他分内之事。他并不情愿耽误自己的时间等着知青打完电话,经常失去耐心地催促快点儿结束。他对冬梅却耐心可嘉,一副别有用心的嘴脸。事实上,他的确别有用心。这一年全国各地先后解放了大大小小不少“走资派”,尚未解放的“走资派”的问题似乎衬托得更加严重了。郝冬梅的父亲恰恰属于后一类,倒没有任何方面的人要求队里监听郝冬梅与人的电话交谈,曹会计异常自觉地肩负起了监听的使命。依他想,从郝冬梅与未婚夫周秉义的通话中,说不定能听出什么新动向。她父亲是尚未解放的大“走资派”,没人关注她怎么可以呢?他一方面见义勇为,一方面对郝冬梅极尽讨好取悦之能事。每次她放下电话,他都少算半分钟一分钟的钱,万一她父亲哪一天忽然解放了呢?得做两手准备啊!接钱之际,他总趁机握一下冬梅的手。冬梅心里厌烦极了,却一直尽量克制着没发作。

  这次冬梅与秉义通话后,他居然大胆地握住她的手不松开,还皮笑肉不笑地问:“我猜,肯定是由于你父亲的问题吧?”

  冬梅也不说什么,只是狠狠地瞪他,她的目光在那时特别凛然。

  “这么瞪着我干吗呀,我不过就是非常关心你的事嘛。哪一天你父亲解放了,我建议队里为你和你父亲祝贺一番哈!”他厚颜无耻地表白着,心虚地松开了她的手。

  郝冬梅和周秉义为了能够不受任何人的关注和干扰,选择了这一片白桦林作为见面地点。对于冬梅,到这里比到秉义他们师部近了一半;而秉义要到师部直属营去处理一件挺棘手的事,也要从这里拐向另一条路。

  二人之间有了如下谈话:

  “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你怎么对我一字未提过?”

  “起初我也是只听到一些传言,既没亲眼看到调令,也没什么人与我正式谈话,我自己都不知道真假的事,告诉你有什么意思呢?”

  “但后来这件事是真的了,你又为什么不征求一下我的态度就擅自决定了?”

  “老实说,我根本就不想让你知道。我希望这件事能在我这儿没发生过似的就结束了!”

  “但现在我还是知道了!”

  “后来的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你知道或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你认为呢?”

  ……

  以上这种抬杠似的谈话,二人之间从未发生过。周秉义对郝冬梅兴师问罪似的话很敏感,为了让自己和冬梅都高兴起来他才编起那只花环。冬梅对花环表现出的冷漠让他不爽,而她一哭终于令他心烦。他对和她在一起时的感觉越来越不满意,而她从未觉察到,要为不该哭的事莫名其妙地哭。

  “我究竟什么地方做错了,冬梅?我还有什么可慎重考虑的呢?你让我再慎重考虑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应该做相反的决定吗?”

  秉义的语气也变成了质问式的。

  冬梅不哭了,向公路跑去。

  秉义恼火了。这建筑工人的儿子,别看平时文质彬彬的,其实基因里遗传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山东男人的那种倔脾气。他也推着自行车走到了公路上,看都不看冬梅一眼,蹬车快速离去。

  “我究竟什么地方做错了?”

  自行车颠簸不止,他的自问一再重复。

  他想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

  是的,他确实对和冬梅在一起时的感觉越来越不满意。他早已习惯生活里必须有她,这是真的,越来越不满意也是真的。他断不会因为不满意而生结束他们关系的念头,但也断不肯再将就不满意的现状了。

  屈指算来,他们的关系已近十年。初中时冬梅就开始暗暗喜欢他了,那时的周秉义心无旁骛,全部精力集中在学习上。高一时郝冬梅主动向他表白了心迹,他也只当那是一种比男女同学之间的友谊更可贵的友谊。他认为在一位副省长的女儿和一名建筑工人的儿子之间,爱情太奢侈了,还是友谊来得更现实一些。如果自己因为她的主动而忘乎所以,那么可能连友谊也很快就成为过眼烟云。自己虽然是一名建筑工人的儿子,但高中时的他对自己未来的人生已甚为自信。他要求自己必须是那么一种男人——不论时代如何风云多变,自己在同龄人中都不但要努力争取出类拔萃,而且还要始终是一个好人。他确信那么一种男人肯定会有优秀的女人来爱的,而郝冬梅究竟优秀不优秀他还看不出来。

  高二时,他从她身上看出一点儿与别的女生不同的地方。她第一次到他光字片的家,是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他送她走时,天已黑了。

  路上,他问她晚饭吃好了吗?

  她没回答。

  他站住细看她,月光下发现她在流泪。

  他吃惊了,问有什么地方对她招待不周?

  而她的回答让他又吃一惊。

  她说:“我父亲他们太对不起生活在这一带的人家了!新中国成立都十五六年了,这里和解放前的穷人区有什么区别?我虽然对解放前一无所知,但毕竟从电影里见到过。”

  秉义苦笑道:“我家在光字片还算一户住得不错的人家。新中国一穷二白,底子薄,也不能太责怪你父亲他们。”

  她说:“你别劝我了,就让我心里难过着吧!我父亲当副省长近十年了,我猜他从没到过你家住的这个地方,亏他还是主抓城市建设的副省长!”

  秉义打趣道:“说不定他还真来过这一带,拖拉机厂搞建厂周年纪念活动时,听说来了不少市里的省里的大官。”

  她说:“我想起来了,他确实参加了,但是我敢说,他就根本没想让小车拐个弯,顺便到你们光字片来看看。”

  秉义完全无语了。

  她又说:“周秉义,从今天起,我会因我们一家三口住在独门大院的小洋楼里深感不安!我家的厨师和阿姨在那小洋楼里都各有房间啊!这太让人不知说什么好了。我们真的太对不起你们,我先替父亲向你鞠躬道歉吧!”

  她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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