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人世间 | 上页 下页
一一


  蔡晓光平静地说:“是我跟他说的,但我说的并不是谣言啊!”

  周蓉打断道:“别解释了。希望你能记住,我弟弟头脑简单,爱认死理,以后别什么话都跟他说。”

  秉义忽然微笑了,对周蓉说:“你也不必把气氛搞得这么严肃,多大点儿事嘛!”

  他起身走到弟弟背后,搂着弟弟说:“哥哥姐姐们读了些什么书,谈了些什么看法,别对外人讲啊!”

  秉昆说:“我明白。”

  郝冬梅对周蓉说:“我认为小弟的头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蔡晓光紧接着说:“我也这么认为。”

  大家就都笑了。

  秉昆却快哭了,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

  哥哥下乡不久后的一天中午,一位街道干部来到周家,当时秉昆和母亲、姐姐刚吃完饭,还没收拾桌子。

  姐弟俩都礼貌地起身让座,亲近地称对方“婶儿”。周母与那位“婶儿”稔熟,关系处得很好。

  婶儿坐下后,看着周蓉和秉昆说:“当着她姐弟俩,我话到嘴边还不好讲了呢!”

  周蓉是冰雪聪明的人儿,婶儿一进门,她便猜到了婶儿光临的目的。不待母亲开口,她已微笑着问:“婶儿是来动员我姐弟俩也下乡的吧?”

  婶儿两手一拍,夸道:“哎呀你个周蓉,料事如神啊!”

  秉昆抢话道:“可我哥不是下乡了吗?”

  周母说:“既然事关你俩,那你俩就坐旁边,听你们婶儿怎么说。”

  婶儿说:“我要说的事它是这样的,上级政策很明确,也不是咱们省市一级,而是北京那边中央一级那种上级的规定——多子女家庭,只能有一个留城的,其他属于‘上山下乡’对象的子女,早晚都得走‘上山下乡’这条革命青年的必由之路。所以呢,早走比晚走好,早走不是就早革命了吗?……”

  不待她说完,周蓉爽快且无所谓地说:“婶儿,打住。你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我现在就当你的面表态,我和我弟俩,我走。”

  秉昆也大声说:“我姐留城,我走!”

  周母心烦意乱地说:“你俩争什么争啊?我还没表态呢,我这个妈是什么态度就一点儿不重要了吗?”

  “是呀是呀,你俩先别争。这么重大的事,搁谁家都是当妈的意见很重要!你俩究竟谁走、谁留城,娘儿仨好好商量商量,过几天给我个准话儿。我呢,还得到前趟街去继续动员,就不多待了。”婶儿是很识相的人,见机行事地边说边站了起来。

  周蓉紧跟了一句:“我走啊,就算定下了。”

  “行,行,你说定下了那就定下了吧。唉,谁愿意做这种背后挨骂的工作啊!”婶儿说此话时,一只脚已在门外。

  母亲流泪了,看看女儿,看看小儿子,却说:“她也确实是没法子。”

  周蓉瞪着弟弟说:“你是老疙瘩,我是当姐的,必须我走。”

  秉昆赌气说:“你是女的,我是男的。女的留在妈身边,我男的走!反正妈对我这个老疙瘩也不怎么重视。”

  “我哪点上不重视你了?”母亲搂抱住小儿子哭了。

  周蓉笑道:“妈,我认为你表态了啊!”

  秉昆恼道:“我要天天看住你,让你想走也走不成!”

  母亲虽然一句明确表态的话也没说,但下午便已配合女儿拆洗起被褥来,还给了女儿二十元钱,意思是让她买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晚上,睡在外间屋的老疙瘩听到睡在里间屋的母亲和姐姐说悄悄话。

  母亲说:“妈当然也舍不得你走。可是呢,你弟他哪方面都不如你和你哥,他从小就缺心眼儿,也不懂人情世故,一根筋,他走妈不放心啊!”

  姐说:“妈,我走我没不好的情绪。全国统一的政策,别人家也都是只留一个,咱家有什么资格例外呢?何况我自己也想走,二十多岁的一个大姑娘,整天在家里晃进晃出的,早晚会被笑话。趁现在还没人笑话,何不主动点儿一走了之呢?至于我弟,有的男孩子就是立事晚。他立事晚是有原因的,别说在妈面前了,就是在我和我哥眼里,也总是把他当成个长不大的孩子。凡大小事,家里从没人征求他的意见,就是他发表了几句看法,咱们也从不认真对待,渐渐的他可不就那样了呗。”

  老疙瘩本想大吼一句——“我哪样了?”却没喊成。哥已经走了,姐即将走了,郝冬梅和蔡晓光肯定也不会到家里来了,他有些惶惶不安,害怕自己不适应以后的孤独。

  姐又说:“妈你放心,小昆毕竟是个好孩子,就是不太聪明而已。哪天忽然立事了,兴许还能聪明起来的。”

  老疙瘩的自尊心又受到了严重伤害,不知不觉流泪了。

  母亲说:“蓉啊,妈希望你别去兵团了,在城市周边的哪个农村就近插队得啦。兵团挣工资这一点虽好,可离家远啊,而且两年一次探亲假,有军队那种纪律约束着,不是谁想回家就能回家的。就近插队,你随时可以回家,也省得妈牵挂了。”

  姐说:“行,我听妈的。”

  母亲说:“你这一走,你和晓光的关系不就吹了?”

  姐说:“不一定,从长计议吧。”

  母亲叹道:“姑娘家,好年华就那么几年,你不懂?”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